第371章 避雨
作者:
车前一丁 更新:2021-07-04 07:54 字数:3054
从何府出来,雨已经下的很大了。透明的物体一条一条地悬在天地间,成为天与地之间唯一的桥梁。青石地板因为上了年月,已经变得凹凸不平,一个个小水塘倒映着漫天的阴霾,然后被雨水击的粉碎。
张萩在屋檐下负手看着雨幕,风牵起他一身红色的华服,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轮廓。他轻轻地阖着眼,脑海里不断地翻腾着渐渐压城的乌云、雨中寂静无声的银杏、还有刚才从何珏口中听到的那些真相。
长姐很早就入了东宫,但那个时候的他并不喜欢入宫,只见过崇奉帝一次。那个站在钧天至高巅峰上的男人,与想象中的君王一点也不一样,可他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一样了。或许是君王说话的语气太温和,或许是他脸上的笑容太和蔼,又或者,是他双手抱着年幼的小女儿时,那像普通父亲的的言行举止,都令他感到不一样。
“张公子。”呼唤声从门内传来,老管家迈着沉重却快速的脚步来到张萩身后,递上了手中那柄油纸伞,“风大雨大,老爷让张公子走的慢些,别跌了。”
张萩将那把伞接了过来,回头望了一眼令堂上招摇着的挽联与祭旗,目光慢慢地往老人的书房方向挪去,问道:“就只有这把伞吗?”他没等老管家回答,便又自顾自地道:“至少,也得加一双木屐才是,我这双靴子可费了不少手工呢。”
老管家只是尽职地转达老爷的话,并不知道这话中有何深意,自然也就不知道张萩话中的深意,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张萩没再多说,撑起伞入了雨帘。
双人小轿就停在石阶之下,眼看着主子出来,轿夫连忙打起轿帘,却见小主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自行回府,自个儿则沿着杏子街缓缓而去。他的脚步在走到杏子街尽头的一间小茶铺时,停了下来,因为那间脏兮兮的小茶铺子里,就有一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好巧呀!”世子爷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发,捧着一个树根扣成的大杯子,咧出一口皓白的齿,热络地同雨帘中的人打招呼:“鞋湿了,进来避避雨。”
张萩微微一笑,收起伞进了铺子,同世子爷坐了一桌。
茶铺很小,小到只有四张方桌,掌柜一人;小到这里的茶水只有消瘦的老掌柜自己在家用烘烤揉成的茶团子,小到店铺里此刻就只有他们两位客人。
茶壶也是用木头抠的双耳壶,茶水浑浊暗红,香气很淡。世子爷却捧着茶杯灌了好几口,就像是招呼到自己家玩耍的玩伴一样,指了指桌上的茶壶,“自己倒。”
张萩打量过小店里的一切,笑道:“看世子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王爷逐出家门了。”
李盗酒将空空的茶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搁,笑道:“茶呢,一向被赞为君子之饮,越是好的茶,吃的越讲究,稍微偷一点懒,便要被人说是伪君子。这粗茶就不同了,水一开,一冲一泡,二钱银子随便吃个够。尤其像这样阴雨绵绵的鬼天气,灌两壶下去,整个人心身都舒畅了。”
张萩点了点头,“这么一解释,这壶粗茶同世子竟相配的很。”
世子爷又给自己续了一杯,只是捧在手里,更像是拿来取暖的。他扫着张萩的眉眼,惊奇道:“何珏那老头子竟然肯把实话告诉你?”
张萩道:“世人分善恶,善恶各自又分出各类小意。‘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是佛家之善;‘虽无舜禹迹,幸欣天地康’是帝王之善;‘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为寻常百姓之善……可这些分门别类的基础,总离不开是非大义。何珏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他是个很好的吏部尚书。”
李盗酒等他一席话说完,才慢慢地说道:“何珏善不善我不知道,不过,在荒宅翻出枯骨的人,其用心是真的歹毒。“
两个都是极聪明的人,关于谭佩蓉和李显以及陈昭宥杀人案背后隐藏着的种种可能,猜到和查到都只是时间问题。
“再歹毒的心思,总有他最终的目的,有迹可循。”张萩终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递到唇边抿了一口。因为揉搓的力道不够,那茶的香味出不来,空有一股涩涩的味道,没什么香味。他虽然也曾游历天下,粗茶淡饭也是常吃的,只是如今身在皎城,实在没有必要为难自己,索性便搁下了,另叫小掌柜拿了一杯白水上来。
李盗酒扬眉问:“张公子以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张萩反问:“世子以为呢?”
世子爷摊了摊手,十分无奈,“小爷这一趟,一无所获。”
从何珏的话中张萩可以听得出来,先帝当年并未将这桩事宣扬,而当时身为太子的李环因为此事被罚了禁闭,不知道其中这些细节也还说得过去。不过,坐在他对面的人是李盗酒,是皎城的混世魔王,他说的话,十个字只能信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很可惜,在下这一趟也没什么收获。”张萩饮着纯净无味的白水,脸上带着浅浅笑容,十分温和从容地说道:“世子一向才思敏捷,相信即便不知道这其中内情,猜也能猜出几分来的。”
如果真的是一无所获,那么现在的张萩应该在奔赴下一个可能得知真相的所在地,但他却一个人撑着把油纸伞在雨中漫步,这就足以说明他在何府肯定知道了些什么,而且还是一些令他一时间无法接受的事。可现在他说不知道,李盗酒也不能把他怎样,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面上却仍旧笑嘻嘻地道:“上了年纪,脑子不好使了。”
张萩看了对面的人一眼,没应话。要说上了年纪,他比李盗酒整整大了十岁,如果说世子爷年纪轻轻就是上了年纪,那他是不是应该迈入老年人的队伍了?
他垂首看了看木杯里透明澄澈的水,目光睇向了小店门口。雨还在不厌其烦地下着,风也没有停,不时有金黄的叶片从空中旋转着落下,随着地面集结的溪流缓缓向前,被带向未知。
“这雨可真烦。”张公子随口感叹了一句。
“我倒是觉着甚好。”世子爷又灌了一口茶水,捋了捋自己湿漉漉的发,“省得花时间沐浴了。”
张萩无语。
—
日暮十分,雨还没有停。
李言若捧着那本薄薄的《山海经》歪靠在长榻上,时不时抬眼望了望窗外的雨幕,那被拉成线条的檐水‘哗啦啦’地往下淌着,令她的眉头越来越紧。
屋子里只有红霜伺候,正坐在就榻边绣一顶虎头帽,眼看主子神情越来越不耐烦,便想说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说:“殿下可还记着,那年初秋,下着比这还大的雨,您和世子偷偷翻墙进何府桃园偷桃子,结果两个人从树上摔了下来,世子爷刚好垫在您身下,您安然无恙,他却吊着一条胳膊赖在何府不走了。”
李言若的心思果然被红霜带着走,笑道:“哪里是什么刚好?是我脚下打滑从上头掉了下来,李盗酒护着我同我一道摔了下来,自己还做了肉垫。”
整个皎城的人都知道,敦亲王府的世子泼皮、无赖、混账,德行败坏,没有半点世子样,甚至在言若公主的心里,他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李言若没有忘记,那个总是带着她四处闯祸的人,东窗事发时都是尽力地将她摘出去;她记着这些年他替她抄写的那些字,虽然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他自己才会被罚抄的;记着他特意跑大半个城带入宫的虞美人的糕点;记着他在听到那些诋毁轻蔑她的言论时不动声色的报复;记着第一次见面时,他轻轻按着她的额头要她叫兄长的情形……
这么多年,她没有叫过一声兄长,却一直被那个男人当做妹妹宠溺着,呵护着;他给予了她身为储君的兄长无法给予她的一切宠爱。
见主子展颜,红霜愈发的欢了,将兄妹两个那些年干下的糗事都讲了一遍,果然逗得言若公主笑声连连。可她笑着笑着,精致小脸蛋上的笑容便逐渐地凝滞了。
她不知道李盗酒究竟在谋划着什么大事,但有一点她很清楚,那个依旧吊儿郎当的男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可以带着她爬树翻墙的少年了。所有人都在成长,而伤痛是催促成长的一剂猛药,就如现在的她,在失去了寒诺之后,在即将为人母之后,那些小女儿家的心思,也一并随着过往散入了风中,再也回不去了。
红霜并未发现主子脸上的异样神情,低头忙着手上的活计,嘴上还没有停。
‘咚’‘咚’‘咚’,三声短暂快速的敲门声响起,随即便是木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穿着蓑衣带着斗笠托着托盘的青瑶出现在门口,朝榻边的红霜说:“来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