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州，留云码头。
  吴老二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船舷上，望着脚下东流水，身旁只一盘牛肉，一壶黄酒，满地熔金色的斜阳，如是而已。
  日暮之后，渡河的人就少了。像吴老二这种终日靠操船度日的船夫，在一阵阵柔软的江风的吹拂下，人已经进入到了一种失神的状态。
  身后仿佛有一股清风袭来，吴老二没有听见脚步声，他只当是隔壁船上的那个李老头又来悄悄密密地偷他的黄酒。
  这李老头人已过了耳顺之年，头发和胡须已经全白了，只是他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即使是连续撑两个时辰的竹竿子，李老头连一口大气都不出！在这片码头上，能够拍胸脯保证，单独撑船过那“荆门三险”的人，也就只有他和李老头了！
  只可惜李老头年事已高，人又是一个哑巴，所以别人都不喜欢坐他的船。李老头没钱买酒吃，就只好来偷吴老二的酒。每次偷得也不多，总会给吴老二留下个一二两，所以吴老二有时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人老喽，能喝一口，就少一口。
  吴老二只希望自己像李老头那么老的时候，也还有一个人能够让他去“偷”酒。
  可这次，“李老头”偷得似乎有点儿多了？
  他竟然直接将吴老二放在脚边的葫芦拿了去，一个倒灌，吴老二只听见身后“咕咙，咕咙”两声，接着还没等他转身，他的那个酒葫芦忽然就从他的视线里飞了出去，砸在江面上，激起一朵火红的浪花。
  吴老二大怒道：“李老头！你他妈的——”
  吴老二忽然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把刚刚骂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只见拿他酒喝的那人身长八尺，浑身肌肉贲突，体型剽悍得就像是一头成年棕熊！
  吴老二这辈子都没见过长得这么魁梧的人！看他满脸皱纹，白发在风中狂舞，这人的年纪应该和李老头差不多，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吴老二脸色惨白地咽了一口唾沫，道：“这位大爷……”
  “啪”的一声，万里行忽地把一锭白花花的东西塞到了吴老二的手里，沉声道：“我们要去南定，这够不够？”
  吴老二心中一惊，摊开手掌一看——嚯！足足有五两银子！？
  吴老二跑一季船才差不多能挣到这么多钱！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吴老二顿时觉得万里行的外表没那么凶恶了，他咧开嘴笑道：“够！够！绝对够！只是我这船最多就只能载六个人，不超过五百斤货物，另外客房也只有两间，不知道大爷你有几个人啊？”
  万里行沉声道：“就我们两个！”说着，他指了一下身后寇星文。
  吴老二这才看到原来这老头的身后还“藏”着一个青年人。他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相貌英俊，只是脸上的神情仿佛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吴老二谄媚地笑道：“二位爷准备什么时候走啊？”
  万里行道：“现在就走！”
  “现在？！”吴老二吃了一惊，这里走水路去南定少说也要四个时辰，按照现在这个时间推算，到了南定至少也是第二天寅时了！
  本来夜间行船就有危险，其他水路还好说，关键是二十里外的那个“荆门三险”，暗礁太多！连白天行船的时候吴老二都要万分小心，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晚上过那里，他还真的没有把握。
  吴老二的脸上忽然露出犹豫的神色，道：“二位爷，你们有所不知，晚上这江面上视线不好，容易触礁！
  前面那个‘荆门三险’更是这江上出了名是夺命滩，要不，两位爷在我的船上歇上一宿，明早再走？在下保证，明天天一亮咱就开船！绝对不耽误两位爷的时间！”
  万里行和寇星文对视了一眼，万里行忽然冷哼一声，道：“罢了！既然你不愿意走，我们也不会勉强你。听说这江上操舟最稳的有两个人，你不行，我们就去找他！”
  吴老二心里“咯噔”一声，心说：“难道他们是要去找那个李老头？！不行，不行，李老头虽然技术还不错，但毕竟已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眼神儿总有打岔的时候！要是李老头见钱眼开，答应他们晚上出发，那不出事才怪！
  就算退一万步讲，李老头真的平安地把他们送过去了，那这五两银子岂不是就属于他了？老子亏大发了！”
  吴老二想着，忽然就下意识地把银子揣到了自己兜里。眼珠子一转，道：“二位爷先别着急！我找李老头商量一下，咱今晚就走！”
  万里行沉声道：“那你还不快去？”
  “是！是！小的这就去！”吴老二顿时像是脚底抹油，直接就从船上跳了下去。
  万里行等他走后才轻蔑一笑，道：“世人尽是些见钱眼开的蠢货！我只稍稍激了他一下，他就改变了主意！”
  寇星文淡淡道：“如果他要是他没有改变主意你怎么办？”
  “利诱不行，老夫就威逼！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吗？哈哈哈……”万里行仰天大笑道。
  寇星文心中一动，心说：果然魔教被人称之为“魔教”也不是没有道理。
  万里行望了望江上的景色，忽然又沉声道：“待老夫去南疆取回了那件东西，我们就返回西域！或许很久都不会来中土了，你舍不舍得？”
  寇星文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很久不回来，不代表永远都不回来。这中原的风景我都看够了，正好去见识一下你们西域的景色！”
  万里行哈哈大笑，道：“好！老夫还担心你舍不得故土，到了西域水土不服呢！现在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啦！”
  寇星文神色一动，道：“对了，我之前一直没问过你，你的九天诀是从何处得来的？我看那帮铁衣门的人似乎就是冲我身上的九天诀而来？”
  万里行的瞳孔一缩，沉声道：“你的猜测不错！铁衣门是为了九天诀而来！但是这九天诀是从何处得来的，老夫却不能告诉你！你只要知道，老夫绝不会害你，这便足够了！”
  寇星文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以前一直在我的面前自称是‘为师’，你也一直要求我称呼你为‘师傅’，为什么现在你不要我叫你‘师傅’了？”
  万里行神情萧索地笑道：“假的东西要来做什么？你几时真心愿意认我做师傅，我就是你的师傅了！至于称呼这种事，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寇星文神色一动，但是没有说话。
  万里行忽的神色一动，对着江面大喝道：“好胆！”
  一道剑气猛地从万里行的手指上激射而出，刹那间就在江面上炸开一朵巨大的水花！
  寇星文体内的九天诀蓦的全力展开，他隐约捕捉到水面下的一个影子。
  只不过只过了片刻，那道影子就像是江里的游鱼一般，一晃就消失了。
  寇星文神色凛然道：“是铁衣门的人吗？”。
  万里行的双目中精光闪闪，道：“不知道。只是铁衣门很少有一个人单独行动的，你刚才感知到了几个人？”
  寇星文道：“一个。”
  万里行点了点头，道：“我也只感应了到一个，我们两个应该不会出错！有可能只是江湖上的高手，感应到了老夫的气机，跑过来试探的吧！”
  寇星文心说：最好是如此。否则要是铁衣门的人现在追上来，万里行的身上又有伤，发挥不出他十成的功力，那他们就危险了！
  万里行忽然皱了皱眉头道：“奇怪？”
  “怎么？”
  万里行望了望码头，道：“那开船的小子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话说两头，当万里行和寇星文正在船舷上交流感情的时候，吴老二正喜气洋洋地跑到李老头的船上去找他。
  吴老二早在答应万里行开船的时候就想通了，他一个人傍晚出船实在是太过危险。不过要是李老头同意来当他的副手，那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吴老二对李老头的操船技术还是很信任的，毕竟他以前操船就是跟着李老头学的！现在就算是青出于蓝，那也不影响李老头在他心中的地位！
  想来这两年李老头生意惨淡，没少来偷他的黄酒喝，现在正可以让他还这份人情了！
  吴老二一想到这里，顿时就感觉脚下生风，似乎连身子骨都轻了许多。
  “咚咚咚，咚咚咚——”
  “李老头！李老头！”
  吴老二跑到船舱里叫了几声，结果等了半天都没有回应。
  吴老二心中奇怪，心说：李老头虽然是个哑巴，但是他不是一个聋子啊！往常我不用敲门，只要走到船舱外，他都能听见我的脚步声，马上跑过来开门。怎么这次等了半天还没有人来？
  吴老二骂了一声，正想着是不是可以从旁边的窗户上翻进去，看看这老头在搞什么鬼。
  吴老二刚把一条腿跨上窗台，忽然背后就有一个人拍了他一下。
  这一下可把吴老二吓了一大跳，他“啊”的一声，顿时就从窗户上摔了下来！
  咦？！
  怎么不疼呢？
  吴老二睁开双眼，顿时就看见了一张蜡黄而枯瘦老脸。
  吴老二惊叫道：“李老头？！”
  李老头的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把他从怀里放了下来。
  刚才吓吴老二一大跳的人就是他，不过刚才救吴老二的人也是他。
  吴老二目瞪口呆地瞪着李老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怪叫道：“李老头，你身上怎么那么多水啊？你是跑到河里去洗澡了吗？”
  只见李老头浑身上下都在滴水，湿透的衣物紧贴在他身上，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黄辣丁！
  李老头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他先向吴老二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然后双手一滚，忽然就从船舷上滑了出去。
  吴老二奇怪地盯着他，道：“你是说，你睡觉的时候不小心从船上滚进江里了？”
  李老头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吴老二神色犹疑地盯着他。
  船夫基本上每天都呆在船上，那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滚进江里也很正常，那种晚上爱做梦的船夫甚至一晚上还不止一次滚进江里！这种事情说来好笑，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吴老二小时候就曾经滚进江里去过！
  别人说他睡觉滚进江里，吴老二信，但是李老头说他睡觉滚进江里，吴老二就不信了！
  原因很简单，吴老二从来都没有看见李老头睡死过！以前不论吴老二晚上多迟来找他，李老头从来都是在他刚刚抵达船舱的时候就出来迎接！用吴老二的话来说，这老家伙的耳朵灵着呢！
  吴老二忽然想起自己还收了别人五两银子，顿时他也没心思去纠结李老头身上是怎么回事了。
  吴老二忽然一把拉住李老头手，神采飞扬地道：“别说那个了！今晚有一笔大生意！你做不做？！”
  李老头愣了一下，左手比了一个喝酒的动作。
  吴老二呆了一下，笑骂道：“你这老东西就惦记着酒！等会儿喝死你都行！做完这单，老子请你去南定城里喝酒！”
  李老头大喜，拉着吴老二的手就要去开船。
  吴老二只觉一股大力拽着自己往夹板上冲，他猛地大叫道：“错啦！错啦！是去开我的船！”
  李老头愣住了。
  吴老二喘息道：“瞧你急的！你也不看看你这船多久没修了？人家会看得上你的船？”
  李老头望了一眼四周，眼神幽怨地盯着吴老二。
  吴老二忽然浑身一个激灵道：“哎呀！老子服了你了！你拿那种眼神看着我干嘛？怎得老子像是一个欺负爹娘的二世祖！呸呸呸！我爹早死了！”
  李老头忽然又眼神慈爱地盯着他。
  吴老二笑骂一声，道：“逗你玩儿的，你丫的还真当自己是我爹啦？快滚去给我看船！”
  吴老二笑着推了李老头一把，李老头忽然浑身一个哆嗦，脸上露出一个痛苦的神色。
  吴老二吓了一大跳，道：“李老头，你怎么啦？”
  李老头瞬间又恢复了常态，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吴老二的船，似乎在说：“还走不走？”
  吴老二道：“走啊！莫让船上的那两位大爷等着急了！”
  李老头笑着点了点头，屁颠儿屁颠儿地就跑上了船去。
  吴老二笑骂道：“这老东西，跑得居然比老子还快……咦！”
  吴老二忽然发现自己的一只手上居然有血！
  这血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刚才李老头身上的？
  吴老二心里一惊，他忽然又想到李老头刚才“说”他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滚进了江里，估计就是当时给夹板刮的吧！
  吴老二甩了甩手上的鲜血，心说：大晚上的出门就见血，真是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