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盛没像上次分别那样孤立自己。
  他辗转于各个牌局，上午、下午、晚上。当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抽着烟，望着屋顶，一动不动，各种杂念纷至沓来。他想拼命忘记，可越这样，记得越清晰。
  他只有选择转移注意力，盯着一样东西，仔细研究。
  屋角爬过一只蜘蛛，开始结网了，先构建轮廓，再一圈一圈的编织。三圈了……十五圈了……二十圈了……
  三块木板拼成的桌面上，一共有一百二十七圈年轮，有四百六十九道划痕……
  ……
  蓦然，秀盛瞪大了眼睛，床角，在褥子与床尾的缝隙里，夹着一个黑色的发卡。那是淑萍上次来落下的，失神的她，也没注意发卡丢了。
  一把紧紧攥住发卡，秀盛如获至宝。黑色的梳状发卡，二十一个齿，上面装饰着一黄一粉两朵小花。
  可能是二人动情时蹭掉的，发卡上还缠着三根发丝。
  小心翼翼的将发丝取下，用纸包好，放入塑料袋里，折好、压平，最后塞在枕头底下。
  拿过发卡在手中把玩着，戴的时间应该挺长的，香味渗透进发卡间了，过了这么久，依旧能清晰的闻到。指尖在梳齿间划动，金属制的梳齿，发出铮铮的声音，低沉、单调，像离别的挽歌……
  这是淑萍无意间留给秀盛的礼物。
  交往了这么久，两人之间，还真没有可资纪念的礼物。最后时刻，淑萍居然把发卡落下了。秀盛感谢着虚无缥缈的天意，至少，它能一直陪伴着秀盛，没有人能够夺走……
  花开花落，春去夏至……
  秀盛忙碌的穿梭于各个牌局，夜晚攥着发卡睡去，看过了花开花落，送走了春天，迎来了夏天。
  粮所人员终于忙起来了。
  小麦已经晾晒好了，每年一季的夏粮征收开始了。
  分配好各自的片区，领取检验工具。每天早上六点多钟，各村的负责人坐着拖拉机、三轮车、小货车，来到粮所，接上去自己村的检验员，又匆匆的离去。
  秀盛分管的片区有十一个村子。小的村子需要一天，几个比较大的村子得两三天才能收完。
  每天早上坐车去到村里空旷处，各村民推着小车，将今年自家需要交的小麦推来。抽样、检查杂质、干湿度、过磅，然后由村里派出的帮工装袋。
  操作全凭检验员的经验，探子刺入袋中，抽取的样品凭手感查验干湿度，然后观察样品所含杂质的比例。
  秀盛收粮前培训过一个星期，他头脑灵活，接受比较快，因此，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
  午饭由每个村安排，一般都是找些临近的，比较大的饭点吃，档次挺高。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趁中午把检验员灌醉，以便村里把上午因不合格，被打回去调换的小麦收上来。因为，那几年各村还收提留和五项统筹款，村委想收齐款项，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公粮款里扣除。
  这种方法，直到国家取消公粮款由村委经手，改为直接由村民领取。
  然后过了好多年，干脆公粮也不收了，由市场自由调控。
  中午饭局上，秀盛有些受宠若惊，村里干部作陪，那时也没有反腐这一说，满满一桌子菜，各个都可以做他叔的人，频频给他敬酒，但秀盛没喝酒，他不想喝了，不想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他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时刻记住淑萍。
  对于秀盛的推辞，领头的脸色有些不愉。看来这个小年轻的不好说话，那下午的公粮不好收了。
  秀盛明白他为什么不快，因为培训时，老李就说这事，告诉他，到时候，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就行了。只要不是含沙子过多，有人为掺沙骗称的情况，别的都不影响。毕竟是夏天，再潮湿也潮不到哪去。
  虽不精于人情世故，但小聪明秀盛还是有的。端起茶杯，冲领头的人敬道：“书记，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是真不喝酒，不是瞎坚持什么原则。下午，你通知打回去的那些村民，只要过过筛子，把沙过干净了，趁傍晚赶快送来，和好的掺和掺和就行了。我当看不见的。”说完，低头饮了一口茶。
  听闻秀盛这么一说，书记顿觉这年轻人真懂事，不由大喜，招呼道：“哎呀，哪有光喝茶的。行，你不喝酒我就不逼着喝了。服务员，拿饮料，拿那个好的。”
  “噗……”秀盛听到书记这么一说，不由得想起那个笑话：坐，请坐，请上座；茶，上茶，上好茶。为了掩饰，忙道：“别这么破费了，我喝茶就行。”
  “那不行，你给面子，咱也不能装糊涂不是？不是我花钱，敞开了喝。”书记心情不错，示意秀盛不用客气。
  忙碌的一天过去了，本来应该只管午饭的。不过惯例，每个村都会在晚上，去镇上再安排一场，一是忙活了一天了，再说明年还要继续合作；二是村里干部也想解解馋，又不用自己花钱，全额报销，村民还没有意见，毕竟这是正儿八经的公事。
  依旧是琳琅满目的菜式，白酒、啤酒、饮料的敞开了喝。以至于几年后，秀盛觉得，国家抓反腐真是太有必要了。小小一个村子，仅仅收个公粮，一顿饭没有一千都下不来。要知道，他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才不过区区五百多点。
  酒足饭饱后，秀盛告别出了饭店，村里会计追了出来。拿着个黑塑料袋，塞进秀盛怀里，凭感觉就知道，那是一条烟。
  “刚才人多，没好给你。俺书记让捎给你的。别嫌弃。”
  “太客气了，我不要，快拿回去吧。”这还是秀盛第一次接到过贿赂，心理颇有些紧张。
  “别让来让去的，又不是个人花钱，反正能报销，不要白不要。”会计示意秀盛收好了，转身离开了。
  打开袋子，果然是一条烟，价值在当时来讲算是中档货了，反正秀盛平时不会舍得买。
  其实，秀盛兜里还装着两盒呢，那是上午过去时，就摆在桌子上的。惯例是让检验员抽的，不过一天忙碌真没顾上抽几支，临走时装进了口袋。
  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宿舍，赶紧塞进抽屉里。然后赶去了办公室。
  因为每天都要出去，而当天的账本要累计给杨会计，包括总数和金额，这就需要晚上加会儿班了，不然第二天又是一大本。
  刚进办公室，七八个人在埋头计算着，看到秀盛进来，老李问道：“有烟没，拿出来分分。”
  老李负责在粮所复检各村送来的粮食，因此，没机会收到招待烟。一般下乡的回来，都会扔办公室盒，以图为自己收上来的人情粮行个方便。
  幸亏口袋里的没掏出放下，秀盛摸出一盒，扔给了老李。
  “哎吆……谢谢了。”老李笑眯眯的打开，给办公室人分发着，不过嘴里还念叨着：“你还年轻，不行啊。人老马今天收了一条多。明天机灵点，让我们也沾沾光。”
  秀盛恍然大悟，看来自己过于小心了，这早就不是秘密了，不过这会儿就不适合再提，就说道：“这不第一次下乡吗，等有送多的，我多分点。”
  在杨会计那领好表格。看了看，没什么闲位置了，就返回了宿舍。
  需要计算的数据挺多，毕竟百十来户人家的村子，忙活到大半夜才统计完。
  经过一天的劳累，晚上的加班，秀盛只是玩了一会发卡就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又是一个新村子。还是那套流程，不过秀盛长了个心眼，借机会，把昨天对书记说的那套，又跟这个村子的负责人说了一遍。不出所料，晚上又是一条烟。
  倒不是秀盛特意要烟，而是也没别的好送的。毕竟不是求人办什么要紧的事，人情不是太大。礼重了没必要，给一百块钱吧，孤单单的又不太好看，干脆就不如买条百十来块的烟，实惠，拿起来也方便。
  晚上，秀盛仍然扔出一盒烟。老马是太实诚，有话藏不住，秀盛觉得没必要到处嚷嚷，再允许，也得低调点，不然留办公室的人该有意见了。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一天又一天。加上时间有些久了，一天的工作又很累，秀盛晚上居然不用辗转到黎明了，基本算完帐，躺几十分钟就能睡着。
  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夏粮征收工作基本完成了，剩下的结算付款的事，和秀盛他们也没关系。自从开始收粮后，秀盛就没回过家。毕竟太忙了，因此，一交接完工具，秀盛就骑车向家里赶去。
  还是特意从淑萍家路过，不过秀盛知道，碰到淑萍的机会微乎其微。按照淑萍的脾气，虽然最终是她妥协，但出门上班后，她应该是选择，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只是停车抽了根烟，几分钟后秀盛就离开了。
  回家父母也开始了赶集卖桃的日子，就是询问下最近的工作，毕竟父母这段时间也是起早贪黑的忙活。
  拿出四条烟递给爸，爸爸抽的不多，一盒能抽七八天，纯属娱乐。
  又接受了妈妈的盘查，说明烟的来路，匆匆洗完澡就去睡觉了。
  或许因为今天路过淑萍家，秀盛又胡思乱想开了，直到后半夜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