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作者:鹿小猹      更新:2021-07-03 08:17      字数:2979
  她身后是望不到头的昏暗。
  这一刻定格在两人永恒不灭的记忆里。
  过了会儿,云衡平静下来,抬起头看着秦岭的眼睛,道:“在古庙的时候,你说有个故事要讲给我听?”
  秦岭皱了皱眉,喉结不经意滚了下,点头。
  云衡说:“现在想听了。”
  秦岭道:“好。”
  云衡撞上秦岭有些复杂的眼神,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
  秦岭默了半晌,讲起来:
  “十一年前,夏七月,解放军西北军区的千里荒漠里,有支特种部队在那里进行秘密训练,叫‘游骑兵。’”他抬头看看云衡,“你从小在军区大院长大,也许听说过。”
  云衡嗯了声:“我知道,特种部队中的蓝军。”
  秦岭继续说:“‘游骑兵’中队有三名关系很铁的士兵,两男一女,在集训的时候,他们就时常偷溜出去打野味解馋。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上面来了任务,在罗布泊地区有人被劫匪绑架,被绑架的人还是某司令的亲孙子,所以派出了‘游骑兵’解救人质。
  两男一女也在那次‘游骑兵’出任务的队伍当中,一名狙击手一名观察手,女兵则负责则爆破房门。
  狙击手很轻易就占领制高点,锁定了劫匪与人质的位置,他默默推算着每名劫匪的行动规律,计算开枪打什么部位能让劫匪丧失行动能力,如果人质有危险,必须当场射杀劫匪……
  当一切准备就绪后,警方与劫匪谈判崩盘,接下来只能依靠‘游骑兵’强行破门解救人质。
  女特种兵躲到远处,顺利爆开房门,而狙击手也将枪口瞄准了人质背后持枪的劫匪,眼见劫匪的刀快要割破人质喉咙,他当机立断扣动扳机。
  与此同时,原本平静的人质突然对劫匪暴起发难,他用头猛地朝劫匪胸口一顶,绑手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割开,一招干脆利落的军体拳就要撂倒劫匪……
  子弹穿透了人质的眉心,尸体扑通倒下去。
  那名狙击手傻在了原地,他握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渐渐变得剧烈,像失去了控制一样。
  他看到视线中,武警部队涌进小房子,将劫匪逮捕,而倒在血泊中的,却是那个无辜的人质。
  狙击手杀错人了!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捂住脸哭起来,不该那样的,他要杀的是劫匪,他不是故意的!
  错只错在人质与狙击手的想法未能达成一致,一个想要救自己,一个想要救别人,两种想法冲突击到一起,酿成了悲剧。
  狙击手错杀了人质,军方经过调查,确定过错不在狙击手,只能归结为意外。
  但杀过人质的特种兵很难继续留在‘游骑兵’,即便上面有人出面力保狙击手留下,狙击手也已心灰意冷,没跟自己的两个朋友告别就退了伍。
  狙击手来到人质死掉的地方,那片瀚无人烟的罗布泊,他留下来,在保护站里做了一名队员。
  十年时间,狙击手与偷猎者、采矿者、盗墓者大大小小进行无数次斗争。
  有旅游者来罗布泊探险失踪了,他会带着保护站的队员没日没夜搜索;保护站经费不够了,他拿出自己的工资还有家里父母给的钱支援。
  他一直不敢告诉父母自己的事情,始终藏着、掖着,将心里的痛苦藏了十年。
  十年里,被他从沙漠里、废墟中救出来的人有几百个,每个队员都敬佩他,附近的寨民都说秦队长是好人。不知有多少姑娘跑来保护站对他告白,可他一概置之不理。
  狙击手想,他现在是为两个人活着,是为那个错手杀死的人质在活。
  做了那么多,他仍觉得不够,仍觉得亏欠,内心的自责,始终无法豁免。
  直到后来,狙击手遇见一个女人,她是人质的妹妹,要来完成哥哥最后的心愿。
  他于是陪她,帮她,无论她做多危险的事情,他都依她。”
  云衡自始至终没插话,心底却隐隐作痛。
  待他讲完,她说:“狙击手是你?”
  秦岭抿死嘴唇,良久,重重点了头。
  他说:“对不起。”
  等了十年,他终于有机会道歉。
  骤然的死寂笼罩过来,云衡没再说话。
  “云衡……”秦岭的声音很低,带有一丝不可察觉的紧张。
  云衡说:“覃岭,籍贯西安,汉人,原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军区十八集团军侦察连连长,后通过选拔进入‘游骑兵’特种部队,成为主狙击手,2006年主动退役。退役后改名秦岭,随母姓。”
  秦岭:“你怎么会知道?”
  云衡:“我还知道,你跟石头是从小玩到大的哥们,他和你一起参了军,也陪着你退伍来到罗布泊保护站,他是个好兄弟。”
  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只觉得有亮光在闪。
  云衡的眼里似乎没什么情绪,又像被各种情绪填满。
  这辈子,他始终堂堂正正做人,坦坦荡荡做事,自问没有什么过错。
  十年前错手杀掉云权是他始终跳不过的坎,人有多坚韧,软肋就有多致命,现在只要云衡一句话,他所有的防御都将土崩瓦解,无地自容。
  云衡看着秦岭那副等待命运审判的神情,心中微微酸楚。
  她回到北京早就调查过秦岭的身份,那时只是想拿到他的联系方式,可以云家的权势,竟然将秦岭老底儿都给翻出来。
  也是那时候起,云衡知道了他另外的名字和另外的身份,覃岭,‘游骑兵’中队主狙击手。
  这些都是秦岭从未告诉过云衡的,起初她没在意,可后来想到秦岭与黎数、夏岚见面时的种种古怪,以及秦岭一直以来近乎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她起了疑心。
  聪明如云衡,凭借女人敏锐的直觉,很快将秦岭与十年前那件事联想到一起。
  然后,她明白了一个不敢面对的事实。
  她只知道哥哥云权在劫匪与警方的火拼中不幸身亡,却不知道那枚击穿眉心的子弹还有这样一段意外。
  云衡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她没说明白,他却明白了:“那夜在天山,你说‘欲知权重而无以,予之以权衡’的时候。”
  云衡再次无言沉默,秦岭等着她的答复,紧张得直发抖。
  “云衡……”秦岭动了动嘴皮,“是我害死了你哥哥,对不起。如果你觉得道歉没有用的话,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来补偿……”
  云衡抬眼看他:“拿什么补偿?”
  秦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当心中那个怀疑的事实被他亲口说出时,心中有过短暂的痛苦,可痛苦过后,涌上心头的更多是对他的疼惜和心软。
  原来在这之前,他有那么多年的无助和自责,在他最需要人关怀的年华里,她却不能陪在身边,他该是如何度过来?
  云衡眼睛酸了,看着他:“秦岭,哥哥的死,错不在你。”
  “云衡——”秦岭喊她。
  云衡目光笔直看他,看到他眼底渐渐褪去的惶恐。
  四目相对,他轻轻抬了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可是又不敢,害怕失去一样。
  云衡伸手将他拉过来,他埋头在她颈间,无声痛哭起来,一个大老爷们,被个女人感动得像傻孩子一样。
  十年的自我救赎,他救了那么多人,却始终救不回心中的罪过,而她早已将他的心事看入眼里。
  秦岭用头轻轻抵着,低声道:“你不怪我?”
  云衡搂着他,像抱着自己最后的宝贝,她语调寻常道:“我不怪你,你不要再自责了——秦岭,我只是,心疼你啊——为什么,你要把所有罪过都一个人揽在身上,你是不是傻,就不懂得爱惜自己吗?傻瓜!”
  不犯错误,那是圣贤的梦想,人总会犯错,过程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开始改变。
  秦岭无言,渐渐止了挣扎。
  她再次让他记住了最好的她,用云衡的方式。
  云衡抱住他的背,抱紧他哭得颤抖的身体。
  她知道他害怕的不是面对过错,而是面对她。
  他害怕她放弃他,他曾经对未来感到犹豫,可又舍不得放手。
  直到此时此刻,所有的不安与委屈全部消散。
  十年,压在心头的负罪感,可以放下了。
  不问过去,但问前程。
  他抬起头,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又亲了亲她的嘴唇,眼里像装着星星:“云衡,我爱你啊。”
  树影透过栅栏,映在墙壁上。
  石屋里弥漫着无声的欢悦。
  她的眼泪滑下来。
  秦岭,我也爱你。
  真的,秦岭,我也爱你。
  这样笃定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是你,
  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
  目光所至,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