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初到东北
作者:潘克勤      更新:2021-07-03 03:36      字数:5496
  潘家楼七位老乡和其他地方的支边青年共计二百来人,到了矿山第二天,吉舒煤矿三井井长主持召开欢迎会议,全矿一千多名职工除了工作在岗位上的同志,几乎都参加了会议,就是家属也来了不少,大礼堂里连过道都挤得满满的。井长做了重要讲话,首先他代表全矿职工对支边青年来到矿山表示热烈欢迎,他又讲我国煤矿发展形势,煤炭对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性,目前本井口生产人员不足,支边青年的到来解决了工人短缺的燃眉之急,希望支边青年与老职工一起共同建设矿山,为国家多采煤、采好煤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井长讲完话离开会场走了。矿上特意在礼堂放映了一场电影,当时电影还很少见,能看上一场电影无论城乡都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听说放电影,几个人恍然大悟,心想我说怎么连家属都来了呢,敢情是等着看电影的。不管咋说,初来乍到还是已经感受到了矿山人的热情,大家都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潘家楼七位同志分配了工作,三个人是一线采煤工人,两人掘进(煤矿上进行巷道挖掘的工种),两人发楦(对巷道进行支架、维护,防止塌方的工种),工作时间三班倒,叫白班、四点班、零点班,其中白班是早八点到晚四点,四点班下午四点到晚十二点,零点班晚十二点到早八点。潘同富分配当采煤工,工作是在矿井内的掌子面(采煤工程中不断向前推进的工作面)采煤。具体工作流程是,遇上厚煤层就打眼儿放炮崩,薄煤层用洋镐刨(用的洋镐是一种一头尖、一头扁的工具,可能最初产在日本,老百姓就叫它洋镐),然后将煤用大板锹装到矿车里,工作就算结束。榪机(绞车)房子里工作人员开动绞车将矿车拉上井口,再运到选煤台,经过筛选,装车销售。采煤这一工种是煤矿一线,是各工作中最苦最累的一种,但支边青年干起活来不怕苦不怕累,事事争先恐后,个个都是好手。
  一个月过去了,开了工资,潘同富算了一下自己在这里吃、用最低需要多少钱,留出来后,将剩余的钱立即寄回山东老家,又写了一封信,询问家里情况,讲东北地广人稀,到处都是荒地,勤快一点,自己刨点地种点粮食、蔬菜,又有工资和供应粮食,吃饱饭绝对没问题,询问妻子要是能来东北最好早来,提前来信,自己在这安排接站和住的地方。
  此时的山东饥荒还是非常严重,但是人员严格控制外流,普通农民想到东北还真是非常困难的事,当时的事多数就是这样,政府号召的没人理会,老百姓反过劲来想做了,政府又千方百计地阻挠。潘同富的妻子拿着东北来信找到公社领导,公社领导研究了好几天,考虑到几层关系,才冒险给开了介绍信。凭着介绍信好不容易她才买了到东北的火车票。
  十几天后,潘同富的妻子背着孩子来到矿山,一家子不方便住在职工宿舍,就找到同事老职工阎师傅询问哪里能找到住的地方,这位阎师傅老家也是山东,都是老乡,所以热情得要命,说不嫌弃就先住他家,然后再想办法。潘同富一想,现在也只能先这样。
  阎师傅住的房子是泥草房,三间房可以住两家,各住一间卧室,中间一间是两家的走廊兼作厨房,虽然居住条件不好,事事不方便,但两家相处在一起关系融洽,没有因一些琐碎的事情闹过意见。
  妻子到来,还带来了同学孟宪辉的一封信,信中讲他自己已经毕业回国,暂时分配到山东省农业厅工作,工作很顺利。还说了自己曾经到益都县潘家楼去看望老同学,但没有见到,近期才知道老同学支边已经到了东北,这次给老同学留了一封信和自己的地址,希望今后常联系,有什么事情用到同学千万别客气,不要忘了同吃同住同学习亲如兄弟的老同学。
  妻儿安顿下来后,潘同富又向老职工请教如何解决住的地方,总是借住在别人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老职工哈哈大笑:“咱这地方房场有的是,木头有的是,只要肯出力气,房子自己盖两间就是。”潘同富一听:“是啊,就自己盖。”
  恰好矿山为了倒出宿舍准备接待下一批支边人员,就鼓励工人自己盖房子,工人如果向矿上提出自己盖房子申请,矿上会尽力给予帮助。潘同富首先向矿上申请自己盖房子,矿上免费发给两小桶油漆,一摞报纸,还免费提供门窗玻璃和一些钉子,又将他工作时间由三班倒调为两个月内老四点班,这样晚上下班可以睡一觉,整个白天可以张罗盖房子的事情,公事私事两不误。
  那时的房子很少有砖瓦房,都是土坯房,舒兰县当地属于黄土丘陵地带,潘同富和妻子四周转了一下,找了一个方便进出的黄土岗子,在半腰上,平整出地方准备就在这里盖房子安家。
  潘同富向同事借了两个脱坯模子,黄土有的是,山脚地头搂来枯草,和好泥,每天早上一醒就来脱坯,当时天气逐渐转热,土坯不几天就能干,干了就摞起来用草苫上。抽时间又到林子里砍木头,太粗的不好砍也扛不动,就砍来虎口粗的木头,搭架子支起来干着准备用作房架子和椽子,又请同事帮忙砍了一根小盆口粗的木头干着做檩子。忙乎了近一个月时间算着土坯够用了,还差门和窗户。他过去没干过木匠,又没钱雇人做,再说就是有钱也舍不得,他就自己琢磨,借来锯子、斧子、刨子、凿子、锛子决心自己做。
  砍来的木头半干不干,好在比较细,到邻居家量一量尺寸,将木头锯成段,用锛子锛平,再用刨子刨好,不会的地方就上邻居家现场看人家的门窗,琢磨怎么做,十几天下来门窗还真都做好了。
  房子终于盖起来了,除了上檩子那天请邻居帮助抬上去,其他都是潘同富自己和妻子起早贪黑,还不能耽误上班前提下干的。房子算是一间半,外屋是厨房,里间是卧室。土坯搭的炕,黄泥抹平,烘干,铺上一层细流沙,买张炕席铺上;没有砖头就也用土坯打起锅灶,买了口七印锅安上,用细沙泥抹平;没有白灰刷墙就用黄泥细细地抹一遍,用白面打些浆糊将报纸糊上棚和墙,又买了一张年画贴上,屋里也是亮堂堂、喜洋洋的,门窗新刷的油漆,锅灶里又架上火烧干锅烘了几天,屋里干燥了不少,三口人就辞别房东阎师傅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新家。
  由于房子盖起来就搬进去住上,冬天的时候,墙里面的泥和土坯有的地方还没干透,屋里墙角旮旯都挂了白霜,好在煤矿别的缺就是烧的不缺,寒冬时节虽然室外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一家三口人仍然可以住在比较暖和的小屋里避寒,白天晚上都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吃饱喝足,睡在烧得烫人的炕上,钻进热乎乎的被窝里,和山东老家时吃不上喝不上一比夫妻两人感到很知足。
  房子盖起来了,也住进去了,不过毕竟简陋,第二年夏天的一次意外还是把一家人吓了一大跳,以致过去了多少年,想想都后怕。
  那天潘同富上零点班儿,半夜上班儿走的时候已经开始下大雨,雨越下越大,不过这也不是头一回,谁也不会太当回事。妻子和孩子在家睡觉,凌晨的时候就听“唿通”一声,姜秀英一下子惊醒了,感觉到一股冷风“唿”的一下吹了进来,连忙伸手抓住灯线一拉,灯亮了,好在电没停。
  灯光下,姜秀英一看,房子后墙一角被雨水冲泡塌了,房盖歪了下来,好在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从几个缝隙中吹进来凉飕飕的。这还不是让人最害怕的,她最关心的是她在北墙上的一个小龛中藏的东西。
  姜秀英定了定神,就着昏暗的灯光往墙上一看,小龛所在位置没了,已经塌下去了,顺着当时的位置往下再看:“俺的娘哎,”一声惊呼以后,她一下子从炕上蹦到地下,蹲下身子双手去捧地下的一个小坛子,“哗啦”一声早就破碎的坛子干干脆脆地破成了一堆碎片。“俺的个娘哎,没法活了,”又是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声过后,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姜秀英顾不上擦眼泪,双手去捧坛子里淌出来的东西,可是晚了,早就连泥带水混在了一起,任是谁也捧不起来了。
  坛子里是啥呀?为什么姜秀英这么看重?原来坛子里装着差不多有二斤半豆油。对了,就是现在的年代各种媒体、养生节目、大大小小的养生专家建议少吃最好别吃的普通豆油。可在那个年代,豆油是非常缺的稀罕物,城市居民每人每个月供应量是豆油三两、大米三斤、白面二斤,一家三口人一年多的时间积攒下二斤多油可以想象有多难。关键还不是攒下这些豆油多么难,而是她已经计划好秋后回关里老家,写信回去的时候已经把自己要给家里人带些豆油回去的事告诉了家人,本意是要显摆显摆,要知道当时山东老家别说吃豆油,粥都喝不上溜,豆油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宝贝。儿子女儿闯关东,秋后回家探亲能带些豆油回来,那是大人孩子眼巴巴盼着的事,甚至可能也已经向邻居们显摆完了。谁知这下全泡汤了,秋后回老家如果带不回去豆油咋向两家人交代?她能不伤心难过吗?
  快九点了,潘同富下班往家走。雨过天晴,太阳格外耀眼,黄土地上的水分被太阳一晒,远远望去,一缕缕从地下冒出向上飘着,景象很是壮观。路上也干爽了许多,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泥泞。到了家门口,跺了跺脚,推门进屋,一进门“哎呀,”紧忙一低头,慢一慢头就碰到棚了,他使劲儿眨了几眨眼睛,适应适应屋里昏暗的光线,这才发现屋角塌了一大块,地上全是泥水,正发愣间,坐在炕上哭累了迷迷糊糊打盹的妻子听见门响,抬头见他回来,可算见着了主心骨,委屈有地方发泄了,张开大嘴仰着头是嚎啕大哭,潘同富这时已经反映过来,仔细一看妻子,满脸左一道右一道油泥,儿子趴在她怀里身上脸上也都是污垢,脏脏的小脸被眼泪一冲,一道道白印,使劲忍了忍,实在是忍不住,站在地上哈哈大笑。这时幸亏没人来串门,没人看见,要不然一瞧,一个大哭,一个大笑,非得说他们两口子有神经病不可。
  妻子哭了一会儿,听见丈夫在地上哈哈大笑,气坏了,也不哭了,怒气冲冲地说:“你笑什么,诚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你瞅你俩人造得,满脸绘儿画儿,像小鬼儿似的,不就是墙歪了嘛?人不是没事嘛?哭啥?不值当地,啊,好了、好了,别哭了,赶紧下地做饭,吃完饭砌墙支棚,多大点儿事儿。”
  “我的豆油全洒了,攒了一年多呢。明儿回关里家你让我带啥呀?”
  “哎呀,豆油也洒了,白瞎了。没事没事,回关里家时先串换借点,慢慢再还人家就是啦。这已经是万幸了,房子塌了还没伤着人,雨也不下了,要不然整个房子就全塌了,要那样我也得和你一起哭。”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今天就开支,要不明后天我再到邮局先往家里邮点钱行吗?”
  “邮多少哇,现在钱这么紧?”
  “还是一家先邮五元吧?”
  “行,那就邮五元吧。”
  往关里家邮钱的事由来已久。两个人自来到东北安家后,每个月必须往山东老家邮钱,每个月双方父母每家五元十元不等,一直到弟弟妹妹都成了家,老家条件好了一些这才逐渐停止每月邮钱,改为年节的时候邮一些。
  按照现在社会发展状况和收入水平比较起来,每月那五元十元钱不过三瓶两瓶水的钱而已,可在那个年代,潘同富每个月的收入不过三十几元,吃穿用度都从这点钱出,每月挤出十元甚至二十元那是多么艰难的事就可想而知了。虽说这钱并不多么多,可是在老家却不仅仅是起到了买米买面补充家用的作用,更关键的是影响弟弟们相亲找对象。每个月他们往家里邮钱后,父母收到邮寄单据从不直接到邮局取钱,而是左邻右舍显摆一通,时间长了,满公社没人不知道他们两家儿女月月往家寄钱。介绍对象的媒人自然将这事当做一个最重要的条件来介绍,一俊遮百丑,弟弟们的婚姻顺利了许多,这也是他们闯关东后为家里做的最大的贡献,要不然,就他们两家当时的条件,弟弟们不打光棍儿才怪呢。
  三口人简单吃了口饭,开始收拾屋里,虽说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可是洒了豆油,心疼得要命,墙边放着的一直没舍得吃的七八斤大米,还有几斤大馇子,几斤玉米面也都泡了水,也让人心疼。玉米面脏水一泡实在吃不了了,只好先晒干留着喂鸡;大米和大碴子用清水洗了好几遍,晾在外头,想着晒干了一样吃。
  后墙和顶棚正研究怎么办,有眼尖的邻居发现了,东邻西舍的一喊,来了七八个人,锹哇、镐哇、工具什么的也都随身带着,有人跑到矿上借来了两个千斤顶,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棚顶起来,用径木支上。
  黄土有的是,扒些干草和上泥,屋里屋外一齐补后墙,墙补齐了,里外用黄泥抹平整,后墙外的地上再挖一条阳沟淌雨水,也免得再下雨泡着墙。
  人多力量大,家把什齐全,缺口也不大,不到两点钟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两口子还想请大家在家吃口饭,邻居都知道他家粮食都让水泡了,也不惜外,洗洗手脸,打声招呼都回家去了。
  别人都走了,潘同富一家三口人热了热剩饭对付一口,赶紧躺在炕上直直腰,休息休息,上了一个整班,又忙活了大半天,这说不累那是假的。
  妻子又嘟嘟:“早就跟你说打两只黄箱子,你就不干,这要有黄箱子,豆油粮食装在里面多好,啥情况都瞎不了。”潘同富听着,想起妻子还真是说过好几次,都是自己懒散才拖了下来,紧忙答应:“好好好,我明天就张罗,你放心吧?”
  到了班上,休息时同富将自己家里房子被雨淋水泡塌了一角的事当成笑话讲了一遍,同事经历多的都说:“这不算啥大事,这些年矿上这事多了去了。”他又说起妻子嘟嘟催促打黄箱子的事,工友们都说:“这更不算啥大事,木头谁家没几块,你来得晚,家没有,明儿我们给你凑一凑。破成板,找个木匠几天就打成,刷上油就行了。”
  当时的矿山发楦都是用木头当腿子,木头腿子规格差不多,二十几的口径,各种木材品种都有,巷道改造替换下来的木头中,水曲柳(木质细腻,花纹美丽,属于北方产的高档木材品种,当时做家具的首选木材)虽不常见但还是能够找到,有心的工人就搜集起来留着用。
  第二天上午十点来钟,潘同富两口子刚吃过饭,六七个工人陆续扛来了十来根水曲柳木腿子,妻子姜秀英千恩万谢收下,又督促丈夫立马到矿上木工班,求人破成板子。本来木头都是干的,破成板晾了几天,妻子就等不及了,催着找木匠。木匠来了,做箱子,买油漆、刷油漆,不久后,两个崭新的黄箱子做成了,再钉上锁鼻儿,买锁头锁上,放在炕梢,上面正好放被子褥子,米面油盐贵重一点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一锁,这回放心了。这小小的屋里增加了两个黄箱子,显得亮堂了许多,也贵气了许多,小日子过得也更有劲头了。小房子虽小,又简陋,他们仍然在这里住了整整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