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郑爱民给郑爱国打电话，邓玉珍突然病了。其实她的身体从做完人流之后就开始出现状况。
  做完人流的第七天，秋收开始了。她担心被扣工分，没舍得请假。干了两天活之后，先是下腹部疼痛，紧接着下身流出脓状物。她也并没太在意，每天吃上两片止痛片顶着，就在她决定把郑旺送到县里的那天早上，突然发起了高烧。
  那天早上，邓玉珍醒来后想从炕上起来，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随即就又倒回到炕上。她睁开眼睛，看到天棚在不停地旋转，身体轻飘飘地，像是从炕上浮了起来。
  她连忙喊“二民子”。郑爱民过来一看，邓玉珍双眼红肿，脸色通红，嘴唇干裂，用手一摸，就像是摸到了刚烧热的火炕上，赶忙去找赤脚大夫。
  邓玉珍做人流的事，整个旧窑堡子都知道。韩大夫背着药箱来了之后，听说邓玉珍人竟然跟着生产队下地秋收，一口断定她是得了急性盆腔炎。韩大夫说：“玉珍哪，你这也太大意了。这大小也是做月子啊。弄不好，有可能造成终身不孕，赶紧去公社卫生院!”
  郑爱民听了，吓了一跳。可是邓玉珍听了，竟然咧着嘴唇了一下。韩大夫看了一愣，以为她是烧得精神失常了，疑惑地看了看郑爱民，郑爱民也惊恐地看了看韩大夫，不知所措。
  邓玉珍看了，又尴尬地笑笑，哑着嗓子说：“没事。就算生不了孩子了又咋样？能生又咋样？”
  郑爱民听了，知道她是在说郑爱国不让超生的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韩大夫说：“现在别管孕不孕的了，先确了诊再说。二民子快去套车，抓紧送卧牛坡。”
  经公社卫生院诊断，确定是邓玉珍人流手术之后，没等身体恢复好就参加劳动，加之为了郑旺进城的事急火攻心，引起的急性盆腔炎。在医院打了一瓶点滴，开了一周的药，郑爱民又赶着马车把邓玉珍拉回了家。
  郑爱民每天继续起早贪黑地跟着生产队去挣工分，韩大夫准时八点来给邓玉珍挂点滴。唐桂香索性也不跟着下地了，每天到邓玉珍家看一看，也算有个照应，还可以看着赵怀远和郑旺，不让他俩再脱离视线。
  到了第三天，邓玉珍明显感觉身体好了许多，挂完了点滴之后，领着郑旺来找唐桂香。
  唐桂香正在家里用碎花布打袼褙。她看出邓玉珍有心思，就让郑旺带着赵怀远到东屋去玩。也许是因为病了几天，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压在心头有些重，邓玉珍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这几天我躺在炕上一直在想，要不要送郑旺去县里。”
  唐桂香放下手里的活计想了想，并没有接邓玉珍的话题，反而问她：“你真不想再要一个了？”
  邓玉珍唉了一声，说：“看样是不能要了。二民子最听他大哥话。”
  唐桂香又说：“能去县里上学那感情好了，在咱这旧窑堡子能有什么出息？你就像这袼褙。同样一块布，如果打在了鞋底上，那只能是让人踩在脚底下，赶上啥道走啥道。但是如果打在鞋面上呢？那就是给人看的，等鞋底沤烂了磨漏了，这鞋面可能还嘎嘎新呢。”
  邓玉珍听了，点了点头，眼里放出一丝光亮。唐桂香又说：“可是你把郑旺送去了，剩你和二民子可够冷清的。要是换做我，我可舍不得。”
  邓玉珍听了，眼神又暗谈下来。
  整整一下午，邓玉珍都在想着这件事。她看着院子里跑来跑去的郑旺，一想到以后一年也难见上几次面，心里就像刀剜一样疼起来。可是再想想唐桂香说的话，她又觉得郑旺的未来一片光明。更何况，就算是把郑旺留在身边，等长大了结了婚，还不是要分家单过？只有没出息的娃才一辈子守在爹娘身边呢。她幻想着二十年之后，郑旺出人头地了，到时候母以之贵，她和郑爱民在旧窑堡子还不要仰着脸横着走？到那时再回头看，这些年的分离还能算得了什么呢？
  晚上，邓玉珍跟郑爱民说：“明天就让大哥来吧。”
  郑爱民明白媳妇的意思，想了想说：“等你病好的吧。别因为这事上火再病了。这两天正好给孩子准备准备。”
  几天之后，从医院带回来的点滴全都挂完了，邓玉珍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郑旺的衣物也准备全了，郑爱民到大队部给郑爱党挂了电话，让他通知大哥。
  又过了两天，一辆吉普车又停到了郑爱民的家门口。
  自从下定了决心，邓玉珍总是找各种机会向郑旺透露，要送他到大伯家去住几天。郑旺乐坏了。他去过大伯家，他的姐姐郑兴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他还在大伯家的电视里看过动画片《哪吒闹海》，回来之后讲给赵怀远，赵怀远听得一愣一愣的。每次去大伯家，郑旺都呆不够，临回来的时候还要哭上一通。
  看到门口的吉普车，郑旺第一个跑了出去，扑到大伯怀里。郑爱民和唐桂香也从屋里走出来，跟郑爱国打了招呼。
  等进了屋，郑爱国看到炕头上摆着的包袱，笑着说：“不用给孩子带东西，我在家里已经准备好了，幼儿园也都联系好了，明天就可以去上学了。”
  邓玉珍听了，惊讶地问：“今天就走啊？大哥不在家住一晚啊？”
  郑爱国说：“明天起早还要开会，今天就不住了。”
  郑爱民试探着说：“那也要吃了饭再走吧？”
  郑爱国说：“不吃了，一会儿天黑了也不好开车。我们这就走了。”说完，蹲下身来对郑旺说：“跟大伯去不？”郑旺干脆地说：“去！我要看动画片。”郑爱国说：“好啊。跟郑兴姐姐一起看。”说完拉着郑旺就往外走。邓玉珍拎着包袱，郑爱国拎着一筐地瓜跟了出来。
  院门口早已聚集了一些人，几个孩子围着吉普车看上看下，唐桂香和赵怀远也挤在人群里。
  郑爱国领着郑旺走到车前，司机打开了车门，郑爱国把郑旺抱进车里，他也跟着坐了进去。邓玉珍和郑爱民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了副驾驶。
  郑爱国把车窗户打开，对站在车下的邓玉珍和郑爱民说：“放心吧。等过几天秋收结束了，你俩就过去呆几天。”
  郑旺见邓玉珍没有上车，连忙扒着窗户说：“妈你快上车呀！”邓玉珍早已泣不成声，抹着眼泪转过身去。郑爱民哽咽着说：“旺儿，要听大伯的话啊。”
  郑爱国对司机说：“开车吧。”吉普车“轰”地一声发动起来，郑旺这才发觉不对，马上哭了起来，冲着车下大喊：“妈！妈！”
  车子开动了。郑旺在车里使劲地摇晃着车门哭喊着：“我不去了，我要回家。我不去看动画片了！”郑爱国紧紧地搂着他。他要搂住郑家这支香火，要让这支香火燃得越来越旺。
  看着吉普车越走越远，邓玉珍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拍着地面嚎啕大哭起来。围观的几个妇女见此情景，也跟着伤心地落下泪来。唐桂香紧紧地搂着赵怀远，很怕自己的儿子也这样扬尘而去。
  路过老窑河的小桥，郑爱国让司机放慢了车速。路北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了大半。他越过光秃秃的田地向东大甸子眺望着，郑存善和郑友和的坟茔就坐落在那里。他搂着郑旺，心里默默地说：“爷！爹！我一定会让郑家兴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