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歇风住
作者:老窑河      更新:2021-07-01 23:31      字数:3169
  当天晚上,郑爱国在二弟家里住下来,郑爱党也从卧牛坡赶了回来。兄弟三人躺在一条火炕上,聊了个通宵。
  第二天早上,郑爱国到东大甸子给郑存善和郑友和上了坟,又用吉普车拉着郑爱民和邓玉珍到公社卫生院做了人流,再把他们送回来,扔下一些钱和粮票,这才返回双沟县。
  邓玉珍做人流的事,再次在卧牛坡掀起了轩然大波,特别是旧窑堡子那几个违规怀孕户,心底仅存的那点侥幸,被彻底瓦解了。七户当中,有四户主动向赵福堂申请马车去卫生院做了人流,剩下三户见势不妙逃之夭夭了。
  赵福堂私下打听郑爱党,获知旧窑堡子大队的人流率已经在全公社遥遥领先,对逃跑的三户也就不再理会,开始着手筹备秋收动员大会了。
  十月金秋,北方大地一片黄澄澄的景象。
  赵福堂提前跟邓中华商量,秋收大会上,由赵福堂做秋收动员,邓中华做计划生育工作部署。邓中华推辞说:“我是队长,还是我做秋收动员。你是书记,当前以计划生育为大,还是你亲自部署为好。”赵福堂说:“是这个理。但是在计划生育工作上,你说服了玉珍和贵发,给全公社都做出了表率,段书记不止一次来电话表扬你,还是你更有说服力。”邓中华被表扬得飘飘然,欣然接受了。
  晚上七点钟,大队部房顶上的大喇叭再一次响起了赵福堂的声音:“外!外!今天晚上七点半,在大队部召开秋收动员会,全体劳动力参加,无故不参加的扣十个工分。”
  白天上工的时候,各生产队已经下了通知。喇叭响过,人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有的拎着板凳,有的带着褥垫,也有什么也不拿的,三三两两地向大队部走来。大队部院里早已摆好了桌椅,话筒也从屋里扯到了外面的桌子上。桌子上方用竹竿挑起的一只电灯泡,早已被蚊子蛾子蝲蝲蛄等各式昆虫围满了,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主席台前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最先来的是那些还未婚娶的大小伙子,他们喜欢聚堆儿坐在大院周围的墙头上,体验一种居高临下、纵览全局的感觉。他们坐得高不是为了听得清楚领会精神,而是便于观察未婚的女孩子。接着来的是中壮年的劳动力,他们都是各家各户的顶梁柱,会议内容可能关乎每家每户的切身利益,他们自然要认真听、认真记。然后就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或是中年妇女们,他们专挑大队部周围的院墙根下坐着,既可背风,又可靠墙,开会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充个人数,混个工分,对会议内容并不关心。最后来的就是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姑娘们,她们已经换下了白天劳动时的装束,洗漱干净,穿戴整齐,脸上擦着粉,头上涂着油,还未走近就有一股香气扑来。她们喜欢坐在灯光暗一些的角落里,或是离主席台稍远的地方,尽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便如此,从她们一走进人们的视线,墙头上的小伙子们就会立刻骚动起来,冲着姑娘走来的方向指指点点,吹起刺耳的口哨,惹得姑娘们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各生产队清点人数之后,值班生产队长开始维持会场秩序:“大家静一静!今天我们召开秋收动员大会。”这时,站在后面的邓中华突然用手往西边墙上一指,说:“那边墙上的,把手电闭了。”只见西边墙上骑着一个人,正把手电放在自己的下巴上,向人群后面的姑娘们做着鬼脸。他下半张脸亮,上半张脸暗,舌头伸出老长,眼睛向上使劲翻着,活像一个吊死鬼。大家听邓中华一说,都纷纷扭头观看,被逗得哄堂大笑。
  朱老排又把鬼脸扭向邓中华,眼珠子向上翻了翻。邓中华气得骂了起来:“朱老排,白天你就够吓人了,这黑灯瞎火的还在那装吊死鬼,小心你三太爷一会儿给你揪了去。”大家听了又一阵哄堂大笑,胆子小的感觉后脖子有些冒凉风。
  朱老排的三太爷死于一九六七年。当时,无论是出村进城还是在稍大一点的路口,都有戴着红胳膊箍的青年小将把守,必须背诵一两句伟人语录才能通过。农村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有几个会背的?起初,人们想出了许多通关绝技,其中最常用的就是装哑巴。遇到截道的就手舞足蹈地比划一阵子,青年小将不耐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后来装聋作哑的人多了,截道的也就不再相信了。那天朱承业要去卧牛坡赶集,刚走到老窑河桥头,就被一个姓仇的小将拦住了,要求他背伟人语录。七十多岁的朱承业从家出来之前,特意让人教了两句,可是被人一问,又都全忘了。朱承业原本耳朵就有点背,就索性装起聋子来。他特意把耳朵凑近姓仇的小将,还用手在耳朵后面拢着。这个手法已经烂了大街了。仇姓小将一扬手里的红宝书,大声地说:“别装聋作哑,快背伟人语录。”朱承业说:“七里铺?我不去七里铺,我去卧牛坡。”
  小将一听,好咧,这就是不聋不哑了,又接着说:“要想过去,就得背伟人语录。”朱承业说:“五里路?不对,卧牛坡离这八里路。”小将大喊:“背伟人语录!”朱承业说:“不在那住。一会儿就回。”小将急了:“你别打岔!”朱承业说:“我别害怕?我能不害怕嘛,小将啊,你就别吓唬我这个糟老头子了!”小将为了缓和气氛,耐心地说:“我教你背一句。跟着我说:广阔天地,大有为作!”朱承业说:“就不让过,管你谁谁。”小将气得不行,后面排队的人不耐烦地催着:“他岁数大了,耳朵不灵啦。”这个姓仇的红卫兵无奈,只得让朱承业通过,但却因为这点小事记了大仇。
  没过几天,朱承业正在刘家场园乘凉,突然一阵旋风吹过来,把贴在大队部墙上的某位领袖的画像吹跑了。朱承业一看,这正是立功表现的大好机会,连忙迈开老腿向大队部跑去,边跑边喊:“不好啦,林副主席上天啦!”恰巧那个姓仇的红卫兵从这里经过,听到喊声,本想跑去追画像,但是发现孙承业正是那天让自己难堪的老头,脑里灵光一闪,立即向上级报告,说自己抓了一个叛徒。当天晚上,朱承业被押到台上批斗一通。朱承业这么大年纪受此屈辱,一时想不开,趁着半夜没人注意,拿条麻绳来到村子中间的小庙旁,在一棵柳树上吊死了。后来,很多人半夜经过小庙时,都能听到朱承业背诵语录的声音。姓仇的红卫兵听说之后,再也不敢在旧窑堡子呆了,别的红卫兵打着破四旧的旗号,拆除了小庙,但是朱承业闹鬼的事还是时而发生。
  刚才朱老排拿手电装吊死鬼吓唬大姑娘,邓中华特意把朱承业搬了出来镇一镇他。
  大家停住了笑声之后,继续互相交头接耳嘈杂了一会儿,邓中华又喊了一通,会场终于静了下来。
  这时,赵福堂走到话筒前,开始部署秋收工作:“明天我们开始秋收。在座的都是老把式,地里的事我不多说,各个生产队都能安排好。我只强调两点:一个就是抓紧时间。今年的苞米很干燥,各队要抓紧抢收抓紧脱粒抓紧晾晒。我已经跟粮库打了招呼,只要是我们旧窑堡子的粮食,送了就收。”大家听了,迅速交头接耳地谈论开了。每年秋收之后,最头疼的就是到粮库送公粮,不但要排长队,送粮的人跟牲口在路上吃住几天,就算好不容易排到了,还可能因为粮食水分大或不饱满等理由,被要求拉回来重新晾晒。这里面当然不单单是粮食的问题,很大程度是人为原因。大家听赵福堂说完,心里都非常高兴,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地里去抢收。
  赵福堂等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敲了敲话筒,接着说:“第二件事,就是提高效率。咱们大队只有一台脱粒机,一天满负荷运转,能打六万斤粮。哪个队收回来六万斤就给哪个队打,不够六万斤就接着排号,免得脱粒机一会儿挪到东头,一会儿挪到西头,严重浪费时间。各队晾晒的场院与往年不变。我说完了。”
  开会前朱老排被邓中华骂了一通,心里憋着气,他知道赵福堂讲完邓中华还要讲,就趁赵福堂讲话的时候,沿着墙根的黑影偷偷摸到大队部的窗户外面,眼睛耳朵一直瞄着主席台。听见赵福堂说:“我说完了!”没等下半句“下面请邓队长讲话”喊出口,朱老排抓起话筒的线使劲一拉,把另一端的插头从扩音器里拔下来,一边往院外跑一边欢呼着:“散会喽!散会喽!”
  大家见赵福堂已经安排完了秋收工作,退离了主席台,全都以为真的散会了,纷纷站起身往外走。邓中华见了,连忙拿起话筒大喊:“都给我站住,计划生育的事还没讲呢!”话筒早已没了动静。
  大家听说邓中华还要讲计划生育,脚底下恨不得蹬上风火轮,眨眼就跑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