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堂、邓中华和纪连琴走进吴老蔫家院子的时候，老蔫正带着七岁的大女儿给牲口轧草，老蔫媳妇在屋子里烧火做饭，五岁的老二和三岁的老三正在台阶上玩着嘎啦哈。
  看见三人进了院，老蔫连忙站起身，脸上堆着笑，点头哈哈着。纪连琴说：“老蔫呀，今天赵书记和邓队长来家里说点事。”
  在此之前，纪连琴已经来过一次了，宣传了计划生育政策和上级会议精神。当时，老蔫两口子听说是冲着肚子里的孩子来的，愣了半晌。毕竟来的只是个妇女主任，两人也没有那么胆怯。老蔫媳妇说：“我们生了孩子，也是自己养活，吃自家的粮食，跟公家有啥关联？”纪连琴又说：“这是国家规定的，国家规定当然是道理的。”老蔫媳妇就说出了纪连琴在走访中最常听到的那句话：“只要有一家带头，我们绝不拖大队的后腿。”
  今天一下子来了三个队干部，吴老蔫有些不知所措，手在裤管上搓着，嘴上更加不利索：“嗯，这个这个…进屋坐…啊。”
  赵福堂说：“我们就不进屋了，你把你家里的喊出来，我们在院子里说吧。”
  老蔫连忙冲屋里喊：“拿烟笸箩！”
  老蔫媳妇听见喊声，不急不慌，扔下手里的柴禾，捧着烟笸箩腆着肚子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把笸箩里卷好的烟卷分给众人。邓中华看了一眼老蔫媳妇的肚子，问：“有六个月了吧？”
  老蔫媳妇嗯哪一声，笑着说：“五个多月，十一之前肯定是生不下来。”听了这话，三个人都觉得今天这思想工作恐怕是难以做成了。
  赵福堂接过话头说：“老蔫两口子，想必你也听说了，现在国家已经要求了，等到十月一之后，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你们家已经生了三个，这第四个是坚决不能再生了。你们今晚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大队赶车，带你们去公社卫生院做人流。”
  纪连琴也敲着边鼓：“趁现在月份还小，手术好做。如果等月份大了，对大人的身体伤害也就大了。”
  吴老蔫听了，嘴里一个劲地嘟囔：“这个，这个……”
  赵福堂说：“我知道你们有想法。我们一个村住着，也不愿意这么做。但现在不是谁愿不愿意的事情，这是国家政策，我们必须坚决服从。”
  老蔫仍然是不停的“这个，这个”，三个孩子发觉气氛不对，吓得躲到了老蔫两口子身后，只露出个脑袋小心的张望着。
  纪连琴说：“老蔫两口子，你家现在已经生了三个了，这穿衣吃饭，以后上学，都是开销，多一张嘴就多一份负担哪。”
  听了这话，老蔫媳妇突然抬起头，慢声细语地说：“纪主任，这话可不对呀。到了年底生产队分红，可是按人头分的呀，就算是刚出娘胎的也算个人头呢。”边说边用手拍拍肚子，“到时候，俺家小四儿也能多分一份粮呢。”
  此时已经到了中午，下工的人们陆续从地里回来了，看到他们一群人站在院子中间理论，都站在墙头外面看起了热闹，朱老排还吹起了口哨，惹得赵福堂回头瞪了他好几眼。
  纪连琴说：“老蔫呀，你可能不知道，公社已经规定了，从今往后，凡是超生的，年底一律取消分红，产妇坐月子不但不给工分，而且还要罚工分。”
  老蔫把两只手往袖口里一伸，蹲到了地上，嘴里嘟囔着：“罚就罚。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一直没搭腔的邓中华终于发话了：“老蔫两口子，这个做人流呢，是市里、县里还有公社段书记要求的，必须得做！如果是自己主动去卫生院的，休养期间工分照领。如果是组织上强制带到医院的，不但不给工分，人流的费用都得自己掏！”
  邓中华本以为，自己能够大义灭亲，带着儿媳妇去做人流，他的话一定具有很大的说服力。然而事实上，他虽然受到了段宏章的表扬，可他却给群众留下了官迷心窍、铁石心肠的形象。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邓中华话还没落，吴老蔫竟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改往日的和蔼谦恭，抬起头来迎着邓中华的目光，虽然语气并不强硬，但是态度却非常坚决地说：“赵书记，邓队长，纪主任，按理说，有些事可能不该再提了。想当初，俺们家靠着我爹我娘省吃俭用、口挠肚攒，仓房里的粮食至少够我们家吃上三五年的，你们说充公就充了公，撑死我爹的酱豆子就是从我家拉走的。这么多年，俺没说什么。可是今天这事我必须得说一句，邓队长，你们老邓家家大业大、氏族兴旺，我们老吴家也不能不留后哇。”
  这是自从吴连财死后，吴老蔫当着外人说话最多的一次，三个孩子都傻愣愣地看着吴老蔫。
  吴老蔫的话声音不大，但在邓中华听来，却像是一百根刺槐树棍伸进耳朵里。赵福堂和纪连琴也惊诧地吴老蔫的反常举动，瞬间石化了。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牲口棚里的骡马咀嚼草料的声音。围观的人都忘了回家吃饭，执着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好戏。
  邓中华被吴老蔫的一番话怼到了南墙，心有不甘，继续理论：“老蔫呀，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可现在……”
  没等邓中华说完，老蔫媳妇立马抢过话头：“我说邓队长啊，有些话我可得说说。这个管别人生不生孩子，我觉得应该是赵书记和纪主任的事。你是生产队长，应该把精力都用在抓生产上，眼下马就是秋收了，你得想方设法把产量搞上来。现在你反倒来抓生孩子，而且还要把产量搞下去。”
  一句话说得围观的人哄堂大笑起来。邓中华为人有些自私自利，时常摆官架子，在社员当中本来人缘就差，老蔫老婆的几句话让他出了洋相，大家笑起来明显有些兴灾乐祸的意味。邓中华胀红了脸，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当生产队长这些年，他隔三差五的就被别人抢白奚落，已经练就了超过常人的应变能力。邓中华对赵福堂说：“老蔫家里负担重一些，孩子多，需要好好安排安排，要不再给他两天时间。”赵福堂就坡下驴：“那也行。再给你们两天时间。”
  三个人转身往出走，老蔫媳妇却跟了出来，邓中华以为是在送他们，连忙摆手说：“老蔫媳妇，不用送了，晚上和老蔫好好合计合计。”
  没想到老蔫媳妇竟然不依不饶：“邓队长，你可要把话说清楚。这可跟家庭负担没关系。我们家老蔫虽然不是积极分子，但是队里安排啥活从来没推三阻四过吧，淘粪员不干了，让我家老蔫去淘。喂牲口的不干了，让我家老蔫来喂。怎么着？现在要打胎，你也想要我们家先打呀？我告诉你，以前你欺负我们家我都忍了。今天还想蹲在我们头上拉屎，我告诉你，我捅烂你的腚眼子。”
  围观的人跟着“嗷嗷嗷”地起哄，邓中华抢到赵福堂和纪连琴前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