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打浮萍
作者:老窑河      更新:2021-07-01 23:31      字数:2086
  邓中华把儿媳妇拉到卫生院做了人流之后,赵福堂逐一权衡着旧窑堡子大队的七家违规怀孕户,最后决定先从吴老蔫家入手,争取迅速打开突破口。
  吴老蔫是第三生产队的社员,今年四十岁,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他老婆今年三月再次怀孕,眼下已经五个月了。全家五口半人住在村北牲口棚旁边的三间土房里。
  吴老蔫原名叫吴棚举,老蔫只是他的外号。正所谓名字有起错的,外号没有叫错的。吴老蔫人如其名,老实巴交,从不与人争斗,无论队里安排什么活计,他不但言听计从,而且超级负责。除了正常下地上工,他还干过队里的淘粪员,任务就是定期把全队社员家里旱厕的粪便淘出来集中存放,沤成肥料供队里种地使用。夏天旱厕内蚊蝇扑面臭气冲天,数九寒冬屎尿成冰坚如砖石,这个活计自然是最脏最累的,就算是每天给满12个工分,也没有谁愿意长干,时常出现空缺。每当淘粪员打了退堂鼓,队长都会抬出吴老蔫来顶包。吴老蔫从不推三阻四,夏天的时候,他凌晨三点钟就开始工作,等大家起床做饭上工的时候,臭味已经在晨风中散尽,冬天里他就等大家都上工走了之后,才拎着冰镩子挨家挨户地忙活,免得影响社员如厕。人们都说,吴老蔫担任淘粪员,只有听过,没有见过。一年前,队里的饲养员得了中风,吴老蔫又开始担任队里的牲口饲养员。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他索性搬到了牲口棚里住,方便夜里给牲口添水喂料。二十几头马驴骡,经过吴老蔫的精心照料,个个膘肥体壮。
  吴老蔫以前并不蔫。但是自从二十岁那年他老爹吴连财偷吃酱豆子撑死以后,他觉得自己成了罪人之子,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
  说起吴连财的死,全村人没有不唏嘘的。解放前,吴连财是地主邓忠仁家的长工,一九四七年土/改之后分给他房屋土地,那时他已经娶了邓家的丫头做媳妇,儿子吴棚举刚刚七岁。他这辈子做梦也没想过能够翻身当家作主,因此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新生活,下地干活比当长工时卖力一百倍。平时更是省吃俭用达到极致,生火做饭每次只用一根火柴,点不着就撅着屁股在灶坑前吹个没完。到了一九五八年,吴连财家的仓房里已经储满了粮食,玉米、大豆、高粱,足够他家吃上四五年的。眼瞅着昔日的长工摇身变成了富裕户,没想到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运动开始了,所有的私人财产全部充公,吴连财家仓房里的粮食足足装满了七挂马车,全都拉到大队的公共食堂去了,心疼得他一股急火攻心,十几天没起来炕。
  到了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零年的春夏之交,生产队安排吴连财和另一位叫郑友和的人负责烀酱豆子。安排两个人并不是因为任务繁重,也不是为了协作配合,而是为了互相监督,防止私吞公产。那天傍晚,他俩把泡了一天的黄豆倒进大锅里,灶坑里填上柴草,准备烧开锅之后再焖上一宿,第二天起早上磨。吴连财刚点着火,郑友和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扔下烧火棍急忙去了茅房。当灶间里只剩下吴连财自己的时候,他望着满满一锅泡得发白的黄豆,听着瘪肚子里咕噜噜的声响,脑海中浮现着他家仓房被运空时的场景,眼睛里时而喷出愤恨无比的烈火,时而泛起饥饿难耐的绿光。锅里的水温已经升上来了,他顾不得烫,两只手轮番抓起锅里的黄豆往自己的嘴里和衣兜里塞,耳朵眼睛还要兼顾着门外的动静。
  郑友和在茅房里刚刚蹲下来,突然听到墙外的高梁地里有动静。隔着墙头上的茅草,郑友和正好看见公社的驻队干部和大队里的一个寡妇走进了高粱地,地中间的高粱穗子立即摇动起来。郑友和的肚子也不疼了,他顾不得屁股上落满了蚊蝇,用尽全身的力气抻着脖子向那边张望着,企图透过高粱之间的空隙窥探到精彩的画面。
  等吴连财把豆子塞到嗓子眼儿的时候,灶坑里的火也已经蔓延到了柴草堆,屋里瞬时火光冲天。吴连财想冲出去喊人,发现早已迈不开步子。肚子里的黄豆经过胃酸浸泡之后继续膨胀,迅速填满了他的肠胃和食道,他扶着锅台勉强爬到外面,连一声“救命”都没喊出来就倒在了地上。
  此时,火焰已经烧到棚顶,火舌从开着的窗户钻出来,照亮了闻讯赶来的人们的脸庞。几分钟过后,房顶的泥土终于压断了烧焦了的椽檩,轰隆隆地塌落下来,火苗也终于摆脱了房顶的压抑,伸直了腰支肆意地舞动起来,远远望去,这座燃烧的土房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镂空的火盆,熊熊的火焰映红了西天的晚霞。
  郑友和擅离岗位,对队友监督不够,被生产队扣了五十工分。吴连财不但偷吃酱豆子,还因为疏忽大意给生产队造成巨大损失,本该严肃追究责任、从严从重处罚,奈何人已归西,生产队长只得在大会上对他的恶劣罪行痛批了一通,要求全体社员引以为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但是因为房屋被烧毁房顶坍塌下来砸坏了锅灶,搅得一大锅酱豆子无法使用。那一年,整个大队都没有大酱吃,人们想吃大葱蘸酱小白菜蘸酱,也只好用咸盐代替。每当这个时候,人们都会说上一句:“这个吴连财,搞得大伙连酱都吃不上。”
  从那以后,吴棚举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别人和他说话,他除了会说“嗯”“啊”,别无二字。时间一长,人们都叫他吴老蔫,反而忘了他的本名了。
  正因为如此,赵福堂觉得吴老蔫的思想工作,应该不存在什么难度。当赵福堂带着邓中华和纪连琴,信心满满地来到了吴老蔫家时,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在村里所有人眼中老实到家的人,竟敢给他们来个野鸡大窝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