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立梅顺着村子中间那条土路向北走。露水很重，她的两根裤管早已被田埂间的荒草打湿了。几只栖息在草丛里的鸟，被侯立梅的脚步声惊起，贴着地皮儿飞了出去。太阳已经钻出地平线，把花草树木还有侯立梅急匆匆的身影镀上了半圈金边。
  走出村子就可以看见李家窝堡了。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做饭，青色的烟柱从烟囱里生长出来，扶摇直上，最终与天空融成一体。
  侯立梅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老妈身体一直很好，怎么突然就病了？李家窝堡只是一个小屯子，也没有电话，以前家里有个大事小情，都是妹夫骑着骡子来通知她，这次怎么会把信儿捎给老齐头了呢？想起那天段宏章把邓中华找到公社谈话，邓中华又把儿媳妇接回来，宋致梅一拍大腿，顿觉不好，转回身就往邓贵发家里跑。
  等她跑到邓贵发家院里一看，早已经是人走屋空、锁头把门了。
  侯立梅知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坐在儿子门口就哭开了：“你个老不死的，真敢拿我孙子开刀啊！看我不和你拼了这条老命！你个官瘾迷了心窍的！”
  侯立梅哭天抢地的响动把刚刚散去人们又招引了回来，像是在邓贵发家门前围成了一个道场，把侯立梅围在地中间，欣赏她手舞足蹈的表演。唐桂香刚刚回到家又听到哭喊声，再次来到邓贵发家门口。她挤开人群看见坐在地上的侯立梅，连忙蹲下去，扶着侯立梅的肩膀说：“二舅妈呀，你先别急着哭啊，快去追呀，万一还能赶趟呢。”
  一句话止住了侯立梅的哭声。她一屁股从地上蹦起来，来不及拍打屁股上的尘土，环视了一圈，指着夹在人群中间的朱老排说：“老排，骑我家自行车驮我去，我给你一块钱。”
  朱老排刚刚得了一回甜头，听见侯立梅叫他，看了看天儿，嘴一撇，说：“这大热天，十来里地，我可不去。”
  侯立梅说：“两块！”
  朱老排说：“只管去，不管回。”
  “行！”侯立梅果断答应。
  朱老排跟着侯立梅去家里推车子，众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邓贵发媳妇被拉去做人流的事，比瘟疫传播得还快，不出半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甚至经过人们的争相传送，演绎出了许多版本。有的说邓贵发的媳妇是被公爹绑上马车的，有的说侯立梅极力阻拦，被邓中华打倒在了儿子家门口。但是无论哪个版本，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邓中华亲自把儿媳妇拉到公社的卫生院去了。
  当然，如果邓贵发媳妇做人流的事是一部连续剧，那村里人看到的只是前两集，至于后面的情节和最终的结局，众人却不得而知了。朱老排做为受雇于侯立梅的“司机”，自然成了邓家人之外唯一的见证者。
  吃过晚饭，当朱老排出现在刘家场院的时候，大家迅速地围拢过来，眼睛里充满了获取真相的热切期盼。
  朱老排在众人投来的注目礼中，感觉自己俨然成为了全村的焦点，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感迅速在心里升腾起来，这种自豪感最大限度地激发了他的表演欲望，彻底忘记了在临回来时侯立梅让他守口如瓶的千叮万嘱，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来。
  朱老排说：“我给邓中华套马车挣了一块，驮老邓婆子去医院挣了两块。”围观的人都说：“你今天没上工，不但没亏着，还赚大发啦!”朱老排得意地一扬脸，又一拍屁股，屁股兜里揣着今天挣来的那三块钱。
  “那你看。这三块钱，在我兜里直咬我的肉啊。我本来想把老邓婆子送到医院就走，到大饭店点上俩菜喝一杯，没想到，我和老邓婆子到医院的时候，邓贵发媳妇已经进手术室了，而且你们猜怎么着？邓贵发媳妇的娘家人来了两大车人，能有十来口子，跟我们是前后脚进的医院，在走廊里把老邓头子和老邓婆子围在当中间一顿血骂。”
  众人听了，立即热议起来。
  “贵发媳妇的娘家咋知道的呢？谁去韩家荒地捎的信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大的事贵发媳妇能不通知家里？”
  “要我说呀还是邓中华自己通知的亲家。给儿媳妇做流产，他不通知人家，将来咋见面？”
  “这邓中华心真狠哪，我听说邓老太为这事都气病了，好几天都没来场院了。”
  朱老排说：“我一看还有这好戏，就猫在旮旯看热闹，硬是把酒瘾和馋虫都憋回去了。”
  说到这，朱老排看大伙听得起劲，突然不讲了，手在衣兜里掏了几下，说：“哎呀，我的烟口袋没拿，我回家卷袋烟去。”大伙正在兴头上，手里有烟的纷纷掏出来给朱老排递上。朱老排比较了一圈，接过一根“大生产”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扬起脸陶醉地吐出一缕青烟，接着讲起来。
  在朱老排的嘴里，邓贵发的老丈母娘被描述成了一头饿了多日突然见了猎物的母狮，冲着侯立梅好一顿咆哮。邓贵发本想上前劝解，却被小舅子一把推到墙角，照着前胸杵了两拳，好在邓贵发腿脚快，挣脱小舅子的手，转身跑掉了。
  邓贵发媳妇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侯立梅本想上前看看，却被亲家母用胳膊肘一下拐到了一边，邓贵发的大舅子、小舅子还有小姨子，七手八脚把邓贵发媳妇抬上了医院门口的马车，其他人上了另一辆骡子车，邓贵发的老丈母娘甩下一句：“邓贵发，老娘告诉你，俺闺女不和你过了。”随着两声马鞭的脆响，两车人沿着马路扬长而去。
  朱老排的讲述自然是邓贵发媳妇人流事件的终结版本。村里已经怀了二胎三胎的人家全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邓中华已经狠心拿儿媳妇开刀了，赵福堂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顾虑，这一事件必定要拉开旧窑堡大队人流节扎的遮天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