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等待的那个人，不会来了。”
  元祖天魔缓缓说道。
  身后的三人一语不发，谁都没有回应。
  他们似乎都认为元祖天魔并非是在跟他们讲话。
  但并非如此。
  只见天魔回过头来，淡淡一笑：“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人类，能做到这一步，你实在是很不容易了。”
  他看向了沈瑶花。
  语气轻而平淡。
  “我那不成器的孩子，给你留了什么消息？”
  卫氏剑圣闻言，立刻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两柄圣剑蓄势待发。
  又有元祖天魔横在前面。
  这是致命的网罗，普天之下，也只有孙朗能从这三人的合围下从容脱身，而对于沈瑶花而言，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身陷重围，可她却没有半分惊慌之色，也许这位痴情的女人早已经看淡了生死，也许她知道反抗只是徒劳。
  女人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元祖天魔，看了一眼这世界上最大的魔头。
  她轻声道：“有意义吗？”
  元祖天魔失笑道：“确实没有意义，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如果你当初选择了另一条路，所获得的成就未必就逊色于天策帝姬，真是可惜了。”
  沈瑶花淡淡道：“过奖了，我只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你看起来并不高兴。”天魔说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虽然看透了你的把戏，但并不会对你怎么样，毕竟你的小动作和心思不会带来任何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孙朗很看重你们夫妇，我怎么会让他不高兴呢。”
  他伸手一勾，沈瑶花手中的水曜圣剑便浮空而起，温顺地落在了天魔的手中，元祖天魔抚摸着如一泓秋水般流转的剑身，轻声道：“我非但不会追究你们俩的罪责，还会履行承诺，让他重新醒来，让你们俩夫妻团聚，这也会让孙朗心中的愧疚自此消散，多么完美的结局啊。”
  突然，沈瑶花的眼中滚落了一滴泪珠。
  天魔略有不悦：“你哭什么？”
  “我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悲伤和痛苦。”
  沈瑶花缓缓道：“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纵然你将他复活，也不是为了履行承诺，而是为了钳制甚至胁迫孙朗，而即使夫君复活，看到如今的这个局面，也不会觉得快乐，反而会很痛苦，我是他的妻子，一想到他重新睁开眼睛便要面对这样的情形，又怎能不伤心呢？”
  “你真是聪明伶俐，可这些话，不说出来也可以的。”
  天魔语气变得有些森然：“这世上是不存在绝对的完美的，只有相对的完美，每个人都要有所取舍，或者在命运来临之时坦然接受。你看强如孙朗，也要在我精心布置的局面下做出取舍，为了他所在乎的人们委曲求全，你看我大获全胜，但也依然要为孙朗这唯一的变数绞尽脑汁、提心吊胆。”
  他冷然道：“而对于你们来说，夫妻重聚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其他的悲伤与痛苦可以在漫长的时光与恩爱的厮守中渐渐消磨和释怀，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总有一天，孙朗会放下，我也会放下，我们会着眼于更远的未来。”
  沈瑶花摇头道：“我看未必。”
  天魔挑眉道：“什么？”
  人妻的语气平静但肯定，像是在做一个预言：“我说你们俩都不会放下。”
  天魔的神色微微一变。
  “夫君说，看一个人，不能看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你向孙朗许诺光明而和平的未来，言辞恳切，句句用心，可你又对后土剑灵做了什么，又对孙朗做了什么，这几百年来为了自由，你又做了什么？连我听到你的话，尚且要抱三分疑虑，你觉得孙朗会全盘听信吗？”
  天魔的脸色沉了下来。
  “至于孙朗……”
  沈瑶花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对天魔隐隐生出的怒气视而不见，她谈起孙朗，脸上浮现出了复杂之色，既骄傲又悲伤，许久，她低声道：“他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的，英雄纵然会一时迷茫，但绝不会分不清黑白对错。”
  天魔先是一怔，然后讥嘲地笑了。
  “黑白对错？”他摇头道，“我原以为，你作为一个聪慧的女子，来到我面前，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没想到竟是如此无聊而天真。”
  元祖天魔面色如常地说道：“我只能说，你对孙朗一无所知……他是不世出的奇才，是天下无双、绝无仅有的人杰，甚至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但却不是你们的英雄，他出现在这个世界，源于一场令人惊异的巧合，自始至终，他对这个世界并无任何责任，反而这个世界欠他良多。”
  “你口中的英雄并没有什么道德负担，他没有莫名其妙的坚持和气节，更不会对这个国家抱有什么忠诚和执念，在他眼中看来，我与李广渊并无区别，他的道德观可能会在意黎民百姓的福祉，在这一点上，我会比李广渊做的更好……这是我能与他达成共识的基础。”
  “而你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明白了吗？你若是指望着一名英雄能为这个国家挺身而出阻止我，那你可以放弃了，孙朗是不会来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为你们而战的理由，比起所谓的江山社稷与家国正统，他更在乎其中一部分的幸福，而你们居然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孙朗身上，真是可笑又可悲。”
  他面带鄙夷与蔑视，微微摇头。
  人类这种生物，有时候真是可悲到无可救药。
  “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响起来的，是沈瑶花平静的发问。
  天魔眼神一凝：“你说什么？”
  女人轻声道：“你无比了解孙朗，给他出了一道只有一个答案的选择题，你算准他的软肋与执着，所以逼着他妥协。”
  “他做出了选择，委屈自己，保护那些他想要保护的人，可那些人未必会理解，就算理解也未必会接受，孙朗对这个国家并无执念，可那些人却会有，一来二去，心中生隙、分道扬镳也是早晚的事情。”
  “如此一来，孙朗的心灵防线必然会动摇，愧疚与愤怒交织，还有不被理解的苦闷，他势必会远离故人，纵使我夫君复生，他也无颜相见——当他的心灵被迟疑和茫然充斥的时候，他的剑必然会因此蒙尘。”
  沈瑶花注视着天魔：“而这就是你的机会，像你这样处心积虑又气量狭小的天魔，怎么会容许孙朗成为时刻悬在你头顶的剑，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他，针对他的毒计，也从很久很久就开始布置了吧。”
  元祖天魔大怒，他抬起手来，但在落下的一刻改变了主意。
  “有趣，有趣，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女人。”
  他怒极反笑，语气中透着一丝丝冰冷：“是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替孙朗坚定一战的决心吗？真是痴心妄想。阳谋之所以是阳谋，就在于目标明知是计，也得捏着鼻子踩过来，孙朗纵然对我的说辞百般怀疑，但为了那群女人与殿里的那群人，他也得先跟我虚与委蛇一番！”
  “你说错了两件事。”
  即使面对天魔的滔天凶威与杀气，沈瑶花依然笔挺着腰，作为在场唯一一名清醒的人类，守着人类的尊严。
  她缓缓道：“其一，我并不是想要激你杀我，我不想死，我要活着站在这里，目睹即将发生的事情，目睹你的败北。”
  “其二。”
  沈瑶花的语气无比确信，就像是在阐述这个世界的真理：“孙朗的斗志也用不着我来激发，因为英雄无论在哪里，都是英雄。”
  元祖天魔冷笑道：“你就这么肯定？”
  沈瑶花笑了。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最灿烂的微笑，但这笑容中不仅有甜蜜的喜悦，也有愁绪的悲伤，但很显然，支撑她屹立于此、对着此世最恐怖的魔王侃侃而谈的力量所在，就是源于这笑容背后的东西。
  天魔见状，若有所思，但下一刻，他的面色完全沉了下来。
  回头。
  有一个人漫步而来。
  “……孙朗。”
  元祖天魔的语气无悲无喜，平静得令人害怕。
  孙朗招手，露齿，笑容无比灿烂：“嗨，我来清主线。”
  天魔默然，随即从牙缝里迸出来几个字：“你又发什么神经？”
  孙朗一边走，一边说：“那个女人死了。”
  那个女人？
  元祖天魔先是一怔，随即脑海中浮现出了天策帝姬的影像。
  ——怎么偏偏是她？
  几乎一瞬间，他的警惕与戒备便提到了最高，平静的外表下，恢弘可怖的力量开始慢慢流转奔腾，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临战状态。
  但即使如此，他心中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嘴里却依然做着最后的努力：“所以说，你要为一个背叛并伤害了你的女人，将更多的人置身于险境，与我打一场两败俱伤的大战吗？”
  “不……好吧，我承认这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但并不止如此。”
  孙朗沉吟片刻，最后摆了摆手：“算了，很复杂，就算认真跟你解释，你恐怕也听不明白……在漫长的囚禁岁月中，你学会了阴谋，学会了诡计，学会了欺骗，学会了背叛，可你依然是个天魔，这些黑暗阴险的伎俩虽然源自人心，但并非是人类的全部，你依然不懂人类。”
  “而这就是你的败因。”
  他轻声道：“好好记住这句话，划重点，要考的。”
  天魔皱起眉头，他并不理解孙朗在说什么。
  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有深意？到底是什么让他决意放手一战？
  无法理解，猜测不出。
  但……其实也无所谓了。
  元祖天魔突然大笑起来。
  “果然还是要这样啊！”
  他猛然大喝出声，骤然间，平地起了狂风，极端恐怖的气势笼罩而下，压住了整个皇城，数百年前改变了整个人族命运的可怕天魔释放出了昂扬狂烈的气焰，它曾经是全人类最致命的敌人，当然，现在也是。
  在这席卷着的刺骨的狂风中，天魔的声音清晰可闻，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作响：“我隐忍谋划了数百年，无尽的等待与蛰伏中抓住了胜利的曙光，步步为营，运筹帷幄，每一步棋都经过了千百次的考量，每一环的发展都要左右权衡、确保万无一失，中途也曾经历挫折变数，最终将胜利的果实攥入手中，夺取了这个国家，完成了复仇的第一步……”
  后土圣剑在他面前悬浮而起，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他是后土剑真正的主人，在除掉了剑灵之后，已经掌握了这柄神圣武器的所有力量。
  “一切都如我计划中那样进行着，用族人的亡魂侵占帝兵武者们的身躯、将京师上层精英一网打尽，镇压愚蠢可悲的人族皇帝，百年伏线、利用后土先贤的反制手段除掉禁锢我的剑灵，从此获得彻底的自由，开始新的伟大征程，实现更大更远的抱负，这一切的发展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本应该无限欣喜、心满意足，但是，我总觉得……”
  他伸手一抓，圣剑翻转入手，凌厉的剑气冲天而起，将天空中残存的云尽数轰散，元祖天魔的滚滚雷音震天撼地。
  “总觉得事到如今，依旧……少！点！什！么！啊！”
  在政客之前，他首先是个军人，在智者之前，他首先是个战士，哪怕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学会了隐忍与诡计，但他的本质却从未改变。
  “孙朗！”
  他厉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便放手一战吧！通过阴谋与计策夺取到的胜利果实，并不能让我彻底安心，只有用剑攫取到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才会有令我回味无穷的甘美啊！”
  所有的气势威压毫无保留地放出，剑圣们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即使操纵着李广渊老迈的身躯，元祖天魔依然展现出了近乎于魔神的力量，没有谁能够在这种惊天动地的气息下靠近全力全开的他。
  只有孙朗直面这烈烈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