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根与浮云
作者:石非石      更新:2021-06-29 12:04      字数:4831
  “走出大山,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那是陈叔叔临走时嘱咐自己的话。
  那时候,母亲总是一遍一遍的检查着自己的包裹,生怕有什么遗漏,一边想往包裹里装入全世界,一边又担心包裹的重量压到了自己本就极为瘦弱的儿子,所以母亲总是极为矛盾的,有时候一样东西,装进去又会拿出来,想了想,又装进去……
  石敬天自己,只是默默的往包袱的夹层里,塞进了一个日记本,那里记着自己生命中每一个感动的瞬间。仿佛只有带上它,无论走到哪里,便都有了根。
  有了根,才会发芽开花。
  有了根,也才能证明自己不是在漂泊。
  游子就像天空的浮云,在追寻阳光的途中,万分锦绣,也要始终记得自己的根,在大地,只有化为雨水,滋润大地,才是浮云的归宿,否则,就会迷失掉自己,无影无踪,无形无迹。
  这是小时候陈叔叔讲给自己的故事里的一段话,当时这句话留给石敬天的印象很深。
  如今,自己将做游子,自然而然的把这句话回忆了起来。
  母亲留给自己最后的话语是照顾好自己。对她来说,自己好了,她便好。
  石敬天猜得到,父亲其实也想说那些话,但是那些话都被母亲一个不漏的说完了,他的眼睛在石敬天的身上飘来飘去,终究是不好重复,只能默默的替自己背起行囊。
  连接山村与天下的路,不仅有山路,还有一个通往遥远的未来的绿皮火车。
  父亲能做的只是替石敬天把行李默默的送上车上,往后的行程里,只有靠他自己。
  “要是能找到回来的路,我倒是想送你去学校的,但是,你知道,我连山外都没去过。过去了一定要好好读书,你们赶在了一个好时代,你看,什么都好,火车这么大,听说跑的可快了……读书真好。”
  “我走了。”石敬天笑笑。
  火车的鸣笛声显然是吓着了在车窗外默默看着石敬天的父亲,石敬天使劲朝窗外挥动着手臂,使劲在满面热泪的脸上挤出笑容,父亲这是才从震撼中醒过神来,一急之下,拿手拍动起已经开始往前滑动的车窗,他笨拙的身影在石敬天的眼前划过,石敬天看到了他在说话,那嘴型分明是再说:
  “照顾好自己。”
  父亲他还是重复了母亲的叮嘱。
  火车很快便像疯子一样朝前方冲去,那疯子的脚步声哐切哐切的有些吓人。
  关于疯子,石敬天想到了自己。
  曾经自己也被别人叫做疯子,只是自己这个疯子,远远比不上这个叫做火车的疯子,这个疯子,能够无所畏惧的冲向未来,而自己这个疯子,只一心想守护生命的真。
  石敬天想起了自己的日记本,那里有一篇关于自己这个疯子的记载,他翻开日记本,找到那篇日记,趴在行李上读了起来。
  那篇日记是这样写的:
  一九九六年八月二日,晴
  尽管好不容易,但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过了这个暑假,我将走进外面的世界。
  听说外面的世界广阔无边,也很精彩。
  但是同时,在这个世上,总是有好人,有坏人,有疯子,有短命鬼,还有很多很多无聊又无趣的事。
  陈叔叔说,世界是个大熔炉,里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但是他始终没有告诉我,这个熔炉最终要熔出的东西是什么?
  关于世界的真实样子,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其实,我也不想搞明白。
  我想,大约也大不过我的那些梦,也精彩不过我的那些梦。
  对于我来说,一生很短,短到随时可能死去。
  所以,我只要用心守护我自己的世界就够了。
  那是一个生命之花盛开的世界,那是一个真善美的世界。
  那个世界无所谓丑恶,无所谓好坏,一切源真而生,源善而长,为美而果。
  关于疯子和短命鬼,这些周围人对我的看法,总是那么特别,特别的我好想笑。
  但还是忍住了笑——我与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些疯子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些短命鬼说我注定是个短命鬼,还有人说,我是个丢失了灵魂的人——有些话也许是真的,尽管我不可能相信。
  连母亲都常说我是个苦命的孩子,仿佛连她也认同那些人说法一般,这使我很为难。
  当然,也可能母亲的话另有所指,只是我还无法理解?
  但是有个人说的话我是绝对相信的,这个人就是陈叔叔。
  陈叔叔说:“我是个连他都看不透的人。”
  这一度让我极为迷惘。
  但他也同时说,他很是看好我,他还说我是一个“得见未来的人”。
  关于陈叔叔的那句“得见未来的人”的话,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
  但我并没有弄懂那句话的含义,当时也没有问,因为陈叔叔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才三岁,一个三岁的孩子是不可能明白太多的,但是当时只有三岁的我却猜到陈叔叔这句话一定是对我的赞美,而且他的这个赞美是那样的特别,让我这么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人也得以展望未来。
  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所以这句话就成了我这辈子记下的第一句话,它像一朵花一般,开在了我的心间,给我的生命带来了很多很多极为特别的芳香。
  我不得不承认,那些疯子们口中说我是一个疯子,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是的,我这很短的一生的确做过很多很多疯狂的事,除了梦中那些极为疯狂的事情外,现实中也是很多,我在小学三年级的课堂上疯魔一般咆哮过,那件事到现在我仍然记忆尤新,我猜想也许我的疯子的称号,就是从那时候得来的也说不定。
  那堂课老师给我们讲的是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老师刚说完这句话,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指着老师的嘴脸说:
  “你教错我们了,你这个白字先生!”
  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教我们一二三年级的所有课程的那个女老师教错我字了,具体的说,是教错话了,本来那句话我是绝没有可能知道,但是偏偏那句话我从陈叔叔口中经常听到,而那个向来被大家叫做白字先生的白字老师教给我们的却不是一样的说法。
  这个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世上只有陈叔叔看好我,那么便只有陈叔叔是对的,别人便都是错的。
  白字先生被突如其来且无端的指责气的浑身颤抖,脸涨得通红,向我吼道:
  “疯子,简直就是疯子,你这个短命鬼,你这个疯子,你这个没有灵魂的人……”
  白字先生骂的声嘶力竭,最后也没有骂死我,便颤抖着拂袖而去。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哈哈哈,走了也好,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时刻。
  那时候的小山村的学校里没几个学生,上四年级的孩子便都转学去了更远更好的学堂了,所以这几十个学生便都集中在了一个教室,所以我们不多的几个上三年级的同学便自然而然成了学校的老大,哈哈哈哈,想起来就开心,我也是曾经做过老大的人。
  但是做老大的那一刻我总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喉,我的敏锐的感觉告诉我,有人不服!
  我猛然间转过身去,果然,从后排投过来两道冷冷的目光,那是个只比我大了三个月的邻家小姐姐,叫陈芳。
  陈,即有陈叔叔那样的姓陈的好人,也有像陈年老酒一般的陈旧物事,显然陈芳属于后者。
  “陈年芳华,过气了。哈哈哈哈。”
  我正在内心大笑着,耳边却传来了一声冷喝。
  “石敬天,你这个疯子,其它时间发疯也便罢了,课堂上发什么疯?这下好了,气走了老师,谁来给我们上课?”
  说起来可笑,除了内心的强大外,我在班上一直都是最弱的存在,要是真的打斗,怕是连一年级的同学都能打的赢我,好在大家都是邻居,都有父母不断的叮嘱,叫千万别惹那个短命鬼,怕我在校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其实大家对我的确是很关照的,只是我强大的内心和疲弱的身体严重不符,我一方面迫不得已默默的接受着关照,一面又渴望展现自己的强大,因为梦中的自己还是很有担当的一个人,这导致有时我会忘记自己已经回到了软弱不堪的现实。
  但是此刻那一声冷喝传来,我终究还是清醒了过来,便赶紧转过身,把头低下去,内心却依然愤愤不平:
  “哼,头发长见识短的——过气的芳华。”
  陈叔叔说过,人性没有什么善恶,一切发乎于本真。
  “本真,知道吗?一切发乎本真,也都要归于本真。”
  但是这个白字先生很快便又回来了,气愤的留下一句话,又气愤的走了。
  “石敬天,我教不了你,你可以走了,以后不用再来了。”
  走就走,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背起书包攀援崎岖不平的山路走回家后,立刻便迎来干活回来的母亲的痛斥:
  “老师教什么你就学什么就好,哪有那么多好计较?这下好了,又要我去给人家下话去了,你小小年纪,又瘦弱成这样,不上学还能做什么?”
  第二天,我少不得又背起书包,耷拉着脑袋跟在母亲后面走向山那边那间破旧的学堂。
  那个白字先生避而不见。
  也好,省的她嘴里又飚出些污言秽语来。
  学堂虽小,却也有能管了她的人。
  李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的老头,早些年是学堂唯一的一位先生,后来好不容易说动了村里跟着他学过几年字的白姓姑娘愿意去学堂带带学生,于是那个白姓姑娘便成了大家口中的白字先生,李老师也因此荣升为了这所山村小学的校长。
  李校长今天端的好大的架子,母亲拉着我不断的给他赔礼道歉,并悄悄的把一包珍贵的糖果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都没有换来李校长的原谅。
  “都是我没用,是我没教育好孩子,可是你看,我这个苦命的孩子生来就是这样病恹恹的,我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打他,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惩罚我自己好了……”
  直到母亲哭述着并狠狠地给了自己几个响亮的巴掌后,大概是生出了些不忍,李校长终于是开口了。
  “罢了,还有不到半学期了,大家都忍耐忍耐吧。话不多说了,孩子留在学校,你走吧。”
  事情总算平息了,但是从此以后我得站着上课,即便这还是白老师和李校长妥协的结果。
  站着上课也好,至少让我在教室的形象显得高大了不少。
  这件事导致的直接结果便是,瘦小而又虚弱的我,终于有一次回家的路上,在同学们的怂恿下向陈芳同学发起了拳脚相加的进攻。
  那时候孩子们不懂事,总是喜欢欺负女同学,女同学往往被欺负的哭喊连天,但是陈芳却是个狠角色,为女同学出头的往往不是那些自认为威武的男同学,而是这位并不出众的巾帼小英雄。
  都是三年级的孩子,没有几个孩子能抗得过她的狠辣。
  但是向来只是作为被呵护的对象的我,那天竟然挥舞着拳脚冲向了她这个狠角色。
  到今天为止,我仍然没有想明白我当时的动机是什么,说是受了同学们的鼓动,自然只是极为拙劣的借口,我想也许更多是一种男子汉气概的爆发,尽管是爆发在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在我忐忑不安的等待着陈芳的反击的时刻,一向狠辣的她,这个时候却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我看到她只是用她的身躯被动的受着,眼中噙满的泪水,似乎述说着她内心数不尽的委屈。
  她的不还手导致的后果是迎来我更加猛烈的打击。
  我对她的竭嘶底里的举动,并没有让我生出的男子汉气概得到丝毫的发泄,反而更加淤积了起来。
  我的内心仿佛是很期待她还击我的,尽管我知道她只要一还击,我必然会被她打倒在地,这样一来,至少我成了她的对手过。
  但是她一直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哭声都没有发出来,只是用委屈的泪眼,以及不敢相信的表情,直直地看着我。
  她那噙满泪水却始终隐忍的举动,像一把刀插入了我的身躯,仿佛挨打的那人,才是我自己,这使得我更加的疯狂,变得像是残忍的野兽一般无二。
  我心中对我自己其实是极为不满的,就连今天好不容易挥舞起来的拳头,我想没人会明白那费了我多大的力气。
  我虚弱不堪,又极为封闭,无法融入世界,而且——随时会死。
  她被我打倒在地上,整个人慢慢的蜷缩起来。
  同学们很快便发现了事情的不正常,一窝蜂一般的都跑开了。
  很快,现场便只剩下了一个疯狂的挥拳者和一个并不反击的挨打者。
  天空的乌云像是气急的狂狮,瞬间便笼罩了过来,一声震天的雷鸣过后,暴雨便下开了。
  那声响雷像是打在了我的心头,加上头顶的暴雨一淋,我竭嘶底里的状态便被浇的清醒了些,一时间感觉浑身疲惫,再也挥不动拳头了,腿脚一软,便顺势倒在了陈芳的身上。
  接着是肆意畅快的痛哭,竭嘶底里的痛哭。
  被打的人没有哭,施暴的人却痛哭了起来。
  所幸暴雨击打树叶的破碎声掩盖了大部分的哭声。尽管我哭得声嘶力竭,却只有陈芳一个听众。
  后来,她也借着暴雨的掩盖抽泣起来,我看到她脸上不断滚落的水滴,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四目相对,竟无言语,除了雨,便是泪。
  不知何时,陈芳伸出她的臂膀抱住了我,我扭动了几下,终究是没了力气。我们一起在雨中哭了很久很久,大概是情绪的过分激动,总之,我哭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陈芳的背上,她正冒着暴雨,踩着泥泞,噙着泪水,一手背负着我,一手抓着路边的树枝,艰难的攀爬着回家的那道山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