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陌又想起了玉微笙。
  初见时立在梅园墙头皱眉问他为何来此处的玉微笙，发现瓦片砸下来护在他身前的玉微笙，被他发现了她会剑的秘密、站在雪地中明明很紧张却要故作无所谓的玉微笙，总是把对他带去的剑谱的渴望隐藏起来的玉微笙，面对女官的羞辱一脸淡然的玉微笙，第一次走出仙界步态拘谨的玉微笙···
  还有无论他怎么逗弄都不会对他回以笑意的玉微笙，冷言说他玷污了剑法的玉微笙，怒斥他不配继承帝君之位的玉微笙，宁愿自尽也不肯受辱也不肯接受他援手的玉微笙，在极寒之地里对他长剑相向的玉微笙，面对宥茗狠毒的要求无奈却照做的玉微笙，他说要断尽恩怨时淡漠回应的玉微笙···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面上冷淡，却未曾想到她的心性本就凉薄。
  不想了，不想了，想再多也想不明白她原本就是那样的心性，还是后来和宥茗相处多了，慢慢改变了？
  凌陌捂住了自己的左肩，那里有一道不浅的剑伤。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有很多，唯有三道疤他记得最牢，第一道是他额角被凤倾砸得；第二道便是左肩这一道被玉微笙刺得，穿透了整个肩膀；第三道是宥茗下得手，在他的左胸，若是再偏一些就会伤及心脏。
  这三道疤已经淡了许多，额角的几乎看不见，心口的那道疤他后来也报复回去了，可左肩的那道剑伤，凌陌没办法报复，他只能放下，不去想它，
  可是偏偏它要晃到凌陌的眼前，凌陌怎么可能不去想它？
  他受这道剑伤时那么疼，他全都忍了下来，可现在玉微笙又提着剑走向他，他还要接着忍么？
  玉微笙不知凌陌在想些什么，她提剑走进院落时，墨耶正蹲墙边剥橘子，玉微笙一袭素衣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墨耶登时就定住了，看着玉微笙撩起面纱问凌陌在哪儿，他便木讷地给她指了指凌陌的屋子，直到玉微笙走远都合不上嘴，连手里的橘子掉了都不知道。
  楚寒对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实在看不下去了，用足尖点了点他的背，“醒醒吧，你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墨耶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这才反应过来楚寒在骗他，瞪了楚寒一眼后，又赞叹道：“这一定是九天仙女吧···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子呢···”
  “你看到她脸长什么样了么你就这么夸她？”楚寒已经不忍直视墨耶了。
  “看脸？我是那么肤浅的鬼嘛，我当然是看她的气质啊，凌霜傲雪懂不懂？”墨耶不舍地从凌陌屋前移开目光，忽然一拍脑袋，后知后觉道：“不对啊，她到底是谁啊？她怎么进来的啊？”
  “我给她开门的啊。”云若若走过来又递给墨耶一个干净的橘子。
  墨耶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问：“她是谁啊？”见云若若摇头后，墨耶惊道；“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你就把她放进来了，万一她是来迷惑我们把那个莺莺劫走的呢？”
  就算是来迷惑的也只有你一个被迷惑到啊···这话云若若是不会说出口的，她在墨耶身边找了个板凳坐下，拖着下巴道：“仙君把莺莺抓回来不就是为了找她过来么？我就算不想开门也得给她开啊。”
  凌陌把莺莺带回来后就丢去了柴房，连哑穴都没有给她解开，任由她如何愤怒都发不出丝毫的响声，因此玉微笙察觉不到莺莺的气息，她只能问凌陌：“你把莺莺她关在哪儿了？”
  “你把千剑阁养的恶鬼送去哪儿了？”靠在窗边的凌陌反问玉微笙，目光带着寒意。
  “我···”玉微笙与凌陌对视一眼后移开了目光，“我不能说。”她将揭下面纱，原本清冷地脸上多了几分郑重，“那个庄中的东西我已经让他们都撤走了，你把莺莺放还给我，我可以保证不让那些东西再踏入人间半步。”
  “然后就当作一切都未发生过？”凌陌嗤笑一声，“非要等到被发现了才撤走，那你先前干什么去了？那些因你们而死的人都不算数了？”
  “我来人间时，据点已经布置好了，我也尽可能地弥补了。”玉微笙淡然道，“且对于我们来说这不过是场交易而已。”
  一场交易，和靖王做的交易，千剑阁施法保佑他的青州锦州不受灾害，靖王拿子民的安危性命来换自己的荣华富贵，牺牲一小部分换大部分人的性命，这个交易做起来很划算。
  “玉、微、笙，你可还记得你这个名字是个仙号？”凌陌的声音蕴含的怒气已经压不住了，“你是仙家，做这样害人性命、损天地精气的事，你还要不要你的仙道了？”
  “殿下屠戮过的生灵也不少，可还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玉微笙面对凌陌质问的目光终于不再躲闪，她不由地抓紧了自己的袖子，明知接下来的话会触怒凌陌，却还是把它说出了口。
  “对于荆城的事我确实很抱歉，可若不是你毁了底层据点，有妖兽吃的鬼也不至于打破魂池逃出去吃人，我们虽然借养出了滔天的鬼气，但也有阵法压制不让鬼气伤人，再怎么损德行，也比不上殿下您一出手就屠一城。”
  凌陌看着玉微笙，周身的威压越来越重，眸中亮起的金色显示着着他压抑着的愤怒，可下一瞬，他又收敛了所有的怒气，缓缓道：“你可知晓，你与邪修为伍，作乱人间，按天规来算是要剔除仙骨、毁了仙源、永生关押于天牢的？”
  “为何要按天规来算？”玉微笙的神色毫无波澜，“天规于我从未公平过，我还管什么天规？”
  “那好，”凌陌勾起一个笑容，“你既无视天规，也不在乎仙道，那也别占着一个仙号了，本君这就去上报天界夺了你的仙号，还你白身，你愿与邪修为伍还是与恶鬼作伴都好，只是日后被仙家当成邪物除去时，别再念你的仙人身份。”
  玉微笙静默下来，一时之间室内寂静无声，许久她清冷的嗓音才再度响起：“你不会的。”
  “玉微笙···你怎么好意思？”你怎么好意思欺我至此？凌陌握了握拳，又无力地松开，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凌陌不会那么做得，无论是对玉微笙动手，还是对玉微笙想要护着的东西动手，他都不能，因为他还欠玉微笙两条命，没有玉微笙，他和云若若在逍遥林捡回命来绝不会那么容易。
  凌陌绝不愿凭白欠人情，尤其是欠玉微笙的人情，宥茗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让玉微笙来人间，然后放心的把凌陌引到这里。
  用鬼怪牵制凌陌，最后玉微笙出面保住鬼怪中的精锐，尽可能地减少千剑阁的损失，而另一边千剑阁的行动就少了凌陌这个障碍。
  这就是宥茗的算计，细致，环环相扣，而对当局者心性的把控程度更是可怕。
  甚至都不能说他在玩阴谋，因为凌陌已经看出了他的套，可他还不得不钻进去，这是明晃晃的阳谋。
  但就算钻进了宥茗的套，也不代表凌陌一定输了，他沉声问玉微笙：“宥茗他到底想在仙界做什么？”
  “不知。”玉微笙没有撒谎，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就回仙界去看看吧。”凌陌从书案中抽出一张纸来，这是他昨晚回来就写好的手谕，凭这张手谕以玉微笙的本事可以进出仙界九阙城好几个来回了。他把那张手谕递给玉微笙，“半个月后，我要听到青州锦州梅花开了的消息。”
  玉微笙接过了手谕，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青州锦州现在正是四月天，再过半个月也就五月初，让梅花在五月开放简直匪夷所思，但玉微笙只要回到九阙城的梅园，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不过和动动手指一样简单。
  凌陌又道：“记住你说的，绝不让千剑阁的厉鬼再入人间，只要你信守承诺，我必然会放了莺莺。”
  “别为难她。”玉微笙拧起了好看的眉。
  “我从不为难女子，你放心地走吧。”凌陌顿了顿，“还有，”他眸中的金色隐隐亮起，“再见你我就是仇敌。”
  “好。”玉微笙的声音依旧不带任何情绪，她又带上了面纱往屋外走去。
  屋外阳光洋洋洒洒地照下来，更衬得她素衣如雪，墨耶眼睛眨都不眨地目送她离开，惋惜道：“她就这么走了啊？”
  楚寒反问道：“不然呢？”
  墨耶是真的不解：“难道不用去看一眼莺莺再走么？”
  正说起莺莺呢，凌陌也站在屋门口道：“去给莺莺松绑吧，小心点，别让她死了。”他的神态和语气都很正常，可饶是墨耶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他心情不好，他说完这句就又关上了屋门，也不知这是要干什么。
  墨耶还在愣神，云若若却已起身往柴房走去。
  说是柴房，里面也没有真的堆柴，也不过是些杂物而已，为了让躺在地上的莺莺更舒服些，云若若还特地给她铺了层垫子，只是那软垫已经被划碎了。
  见到云若若和墨耶推门进来，倒在地上的莺莺神色有些慌张，但很快又恶狠狠地瞪向他们。
  墨耶上前拔出了塞在莺莺口中的软布，道：“我们就给你准备这一块垫子，你把它划破了，我们可不会再给你换。”他说着又摸到莺莺身后，从她手里夺走了她用来割绳子的铜片，“别挣扎了，论逃跑，我可是顶尖高手。”
  “你···你别得意！一帮卑鄙的家伙，我总有一天会让你们得到报应的！”莺莺哑着嗓子叫骂，“使得都是些阴险手段，无耻！”
  “骂够了没有？”墨耶从云若若手中接过了茶碗，“骂这么大声也渴了吧，先喝点水吧。”
  对墨耶喂给她的水，莺莺倒是没有抗拒，配合地喝了下去。
  喂了水，墨耶正要收回碗，却发觉碗口被莺莺咬住了，他愣了愣，这是没喝够的意思？
  一旁的云若若迅速反应过来，伸手去拉莺莺的肩膀，把莺莺和碗分开，但还是慢了一步，“哗嚓”一声茶碗碎了开来。
  莺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嘴角咬着一块碎陶片，她把陶片卷进了嘴里，支起脖子，一闭眼正要把陶片咽下去，忽有风声袭来，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墨耶这一巴掌打得够狠，直接把云若若给惊得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云若若再看莺莺，有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动动了唇，还想再咽，墨耶反手又是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比上一巴掌更狠，直接把莺莺打得连嘴里的陶片都和着血水吐了出来，墨耶却觉得不解气，还想再动手，被云若若拦住了：“别打了！我们不能伤了她”
  墨耶的动作顿了顿，手往下揪起了莺莺的领子，声音都拔高了一个调：“你就这么想死？我们怎么你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就这么不惜命？”他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眼眶微微发红地看着莺莺，又像是透过莺莺在看什么故人。
  “我绝不会受你们的控制！”莺莺的右脸红肿了起来，她别过头去不看墨耶的眼神，愤愤道：“你们也别想用我从我主子那儿换什么好处了！我主子不会答应的。”
  “你这话说晚了，你主子已经来过又走了。”墨耶找回了理智，松开了莺莺，“我们也懒得拿你换好处，就你那个总部，我们轻轻松松就能解决，还用得上你？”
  “很容易就能解决，那你们还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有种你们放了我我们光明正大的打一场啊！”莺莺呸了一口，“你们不还是害怕我们的庄子？”
  “你个放暗器的还好意思说光明正大的打？”墨耶眼神讽刺，他可没还忘记莺莺灭口时用得银针，“至于你们那个庄子，不就养几只妖兽恶鬼？都是些杂种渣滓，我们鬼界不会放在眼里。”
  “杂种？哼，你们也就空有一身血脉罢了，自封正统，都不过是披着华衣的无耻败类！”莺莺认出了墨耶是鬼族，越发激动，“道貌岸然衣冠禽兽说得就是你们！除了仗势欺人压迫弱者你们什么都不会！你们有什么好清高的···”
  莺莺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被墨耶捏住了下巴。
  “我们就是仗势欺人又如何了？在这个血脉就是力量，权势就是王道的世间，我们有血脉，那生来就比那些杂种地位高贵，你嫉妒么？”墨耶的眸中好像有墨汁晕染了开来，“我们不仅比你们高贵，我们还比你努力，所以我们就是比你优秀，我随手就可以捏死你···”
  “你捏不死她···”云若若弱弱地出声。
  “别打岔！”墨耶瞪了云若若一眼，一把将莺莺甩翻在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既然说自己是弱者，就做好被强者欺压的准备，明知自己是弱者还不努力往上爬，活该你被踩在脚底。”
  莺莺刚要开口，墨耶的话就又接着堵了上来：“别说你努力，你努力什么？努力从人间夺取精气？你自己都在欺压比你更弱小的人，你也配指责我们？”墨耶最后扫了她一眼，“不过就是嫉妒我们能拥有一切，那你有本事就自己去获取，别给自己找什么血脉不血脉的借口。”
  莺莺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气得说不出话来，墨耶留下云若若处理她，自己走出柴房，正对上楚寒复杂的目光，墨耶朝他耸了耸肩：“我又没说错什么，她不就是嫉妒么？唉，谁让我这么优秀呢。”
  “那你要是碰上比更优秀还你努力的怎么办？”楚寒抚着下巴问。
  “有什么怎么办的，”墨耶奇怪地看着楚寒，“比我优秀的当然要比我努力了，否则他怎么可能超过我？”
  “······”这是楚寒第一次被墨耶说得哑口无言。
  楚寒往柴房看了几眼，确定莺莺那边没问题后，又看向凌陌紧闭的屋门。
  凌陌把自己关在屋中关到月色朦胧才出来，出来时还带着一盏熄灭的灯，大概是被他打翻过，灯盏上的蜡烛折断了，他有些无措地拎着破灯站在院中。
  屋顶上响起了楚寒的声音：“你要用灯来做什么？”
  凌陌望向屋顶，看见楚寒正端着坛酒坐在屋脊上，“我说我屋顶怎么总有声响，你待在我房上是预谋着偷什么呢？”
  楚寒低头揭开了一片瓦，“就你这破屋子我还用预谋？”他从瓦片缝隙中往屋内看去，看见桌案上铺满了纸张，他抬眼问凌陌：“你在画地势图？”
  凌陌轻巧地落在楚寒身侧，“那难不成我画得是风景图？”
  楚寒意味深长地看着凌陌：“你个路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地图？”
  “···”凌陌无力反驳，他能怎么办呢，要想分析千剑阁的动向，他必须得摸清出千剑阁下一步的行踪，他没有现成的地势图，那就只有自己画咯。
  他边想边从楚寒身边摸了坛酒来，拍开泥封饮了一口，咽下后惊异道：“这是峰上霜？”
  “你这一口就要几百年才能酿成，”楚寒又道：“我就这几坛了，你省着点吧。”
  “知道，”凌陌说着却又饮了一大口，“废得功夫多了酒才好。”
  “比不得你那梅下雪。”
  凌陌放下酒坛子，看着楚寒认真道：“梅下雪是佳酿，可我不会再喝了，从今往后，千坛梅下雪也不如这一滴峰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