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所谓师徒
作者:冰糖芯      更新:2021-06-28 23:30      字数:8986
  这些事情是凤倾听别人说了,慢慢拼凑出来的。那些年凤倾还在长生殿里守皇陵,他进长生殿时伤痕累累,出来时修成了上神,天帝不好再让一个上神守皇陵,只能把他放出来,给他安排了个无实权的高位。
  凤倾不在乎高位不高位的,他出皇陵也不过是觉得里面太无趣,他待着有点冷,想出来找故人说说话,然而他的故人也就那么一个了。
  他去了明鸿学宫,看到玄理正拿着书册一板一眼地给那些孩子们讲经文,他看了会儿,随便走了走,拐进了隔间,隔间里的先生们不认识他也不理会他,他就畅通无阻地到了玄理的座位前。
  玄理把两张书案合并在了一起,上面坐着个小孩子,白嫩嫩的,穿得整整齐齐,偏偏抬起头来时脸上糊了满脸的墨汁。他看过凤倾之后又低下头去摆弄手里的墨盘,和玄理上课的姿态一样认真。
  玄理回来时,凤倾正在拿玉牌去逗弄那孩子,两块上好的和田玉被小团子抓一下穗子就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吸引了小团子所有的注意力。
  玄理看清那两块玉牌时怒了,闪身拉过小团子,正要开口呵斥,却被凤倾一句话堵死了,凤倾说,“这么多年不见,你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差了?”
  收起那两块象征无上身份的玉牌,凤倾又说,“你就把他放在这儿,出了事怎么办?”
  玄理终于回过神来,冷着脸回道,“与你无关。”
  凤倾皱眉道,“怎么就与我无关了,他叫什么?陌儿?”
  “凌陌,这是他先前就取好的名字。”
  “我不管,我叫陌儿就陌儿了,”凤倾蹲下去,把其中一块玉牌递给凌陌,“陌儿喜欢,就把它拿着吧,以后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小团子伸手抓过玉牌,丝毫不知道这一抓把自己卖了,含糊不清道:“好。”
  这是小团子第一次开口,凤倾乘热打铁忽悠道:“乖,叫师父。”
  被收买了的小团子就真的喊了一声“师虎”,凤倾不顾黑着脸的玄理就扑了上去,耍无赖式地跟着玄理回了清月涧,又笑眯眯地牵着小团子跟着玄理出入在明鸿学宫。
  从此,隔间的先生们不仅要无视黏着玄理的小团子,还要无视某个没脸没皮的上神。
  玄理当然也有被凌陌和凤倾折腾烦的时候,尤其是在他要离开处理事务时,凤倾却任由凌陌抽抽噎噎拉着他的衣角不让走,玄理只能板着脸去喝令凌陌不许哭,顺带给凤倾甩眼刀子。
  凤倾很无奈,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玄理又不许他哄骗凌陌,于是他只能一边拉开凌陌,一边安抚玄理的怒火,他抱怨道:“你这样带孩子可不行,万一他也和你学了一身倔脾气怎么办?”
  那时候凤倾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后来一语成箴了。
  第一次发现凌陌能够记住事情,有自己的心性时,凌陌已经能流利地说话了。
  凤倾那时还是仙界最年轻的上神,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风华绝代,即使带着凌陌出去走走,也总能收到仙女们或赞叹或惊艳的目光。
  他与一个女官搭话后,带着凌陌往回走时,凌陌忽然出声道:“师父,你刚才说错话了。”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说错了?”
  “你把那个姐姐给你的纸丢了,根本不是被风吹走了。”
  女官送得笺书被风吹走了是凤倾拒绝那个女官的说法,此刻被凌陌指出来,他也不好解释,只能含笑带过:“我是故意那么说的,不管我说被我丢了还是被风吹走了,那个姐姐都能明白我的意思,但我说被风吹走了她会高兴一点,所以我才那么说。”
  “可错了就是错了。”凌陌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凤倾以为小孩子的记性很快就会把这件事情带过去,谁知等吃过晚膳,凌陌看见他还是那一句话:“错了就是错了,要去改正的。”
  凤倾终于重视起来了,他认真地问凌陌:“你分得清什么是对错吗?”
  凌陌不吭声。
  凤倾就把他拉到书房,找了两张纸来,一黑一白,摆在了他面前,“你指出来,哪张是黑的。”
  凌陌很快就找出那张黑色的纸,凤倾又把黑白的纸撕成碎片放到凌陌面前,又问他:“现在哪些是黑的?”
  凌陌就从碎片中一点一点把黑色的纸挑出来,挑得很细,凤倾却说:“不对,这不是黑色的。”
  凌陌就把他挑出来的碎纸片丢在一边,又去挑了另一堆黑色的纸,凤倾还是摇头说这不是黑色。
  凌陌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纸,又去看凤倾,像是挣扎着什么,最后丢开黑纸捡了白纸出来,凤倾说:“这也不是黑的,你再找找。”
  凌陌茫然的丢开纸,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放在了书案上,那里放着一个白瓷瓶,他曾被凤倾抱着去学那个瓶子叫白瓷。
  他看了会儿,忽然冲到书案前,掂起脚,手往砚台里一摁,蘸了一手的墨汁又回来把那些碎纸片揉成了团,那样愤怒地、用力地让每一片纸都染上墨汁,然后对凤倾道:“现在都是黑的了。”
  他说那句话的神色平静却又让凤倾感到他很生气,接着他再也没有说什么,无论凤倾再怎么问他什么是黑的什么是白的,他都不再回答,他站在那个白瓷瓶前,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
  凤倾隐隐感觉到自己犯了什么错了,他搂住凌陌,真诚地给他道歉:“对不起,你是对的,是我错了,”凌陌终于看向他,很久没有哭过的他又红了眼眶。
  “这是白的,”凤倾指着白瓷,又指了指自己地上的那堆碎纸,“这是黑的,你是对的,”凌陌吸了吸鼻子,终于又变回了那个软糯的团子,“那师父错了要改正。”
  凤倾连连说是,变着办法把凌陌哄高兴,眼中却浮现出那个意气风发的身影和玄理坡脚默默独行的背影,这一个傲,一个倔,两个放一块儿···凤倾叹了口气,再看凌陌的眼中装满了怜悯:完了,完了,这孩子没救了。
  但经过这么一件事,凤倾再也不敢忽视凌陌了,他更注重自己的言行以避免给凌陌带来不良影响,也开始教凌陌更多的东西。
  于是等再大一点的时候,凌陌的噩梦开始了,因为他并没有凤倾和玄理想象中的那样天赋极高,从背书习字方面就可以看出来,他资质很一般,放到玄理教得那一堆皇子和仙家子弟中也只能算是不上不下,这和那位战神从小聪颖伶俐的传闻不同,玄理有些失望。
  失望之下,玄理对凌陌更加严格,他坚信凌陌的根骨在那儿,只要好好培养是绝对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可惜,玄理想错了,凌陌他可能真的不是个读书的料。
  凌陌大概是玄理教得最用心也是年纪最小的学生了,在玄理其他弟子沐休时,凌陌在悬腕练字;在其他弟子课后聚在一起闲谈时,凌陌被强行摁着在背百家策;其他弟子们开始各处游玩时,凌陌还在斗室里苦兮兮地默书。
  然并卵,他不喜欢这些东西,不想学,于是就真的学不好了,即使被玄理强逼着记下所有的知识,他还是可以吃顿饭就忘记;即使被玄理用戒尺打得手心通红,等他伤好了,该偷懒还是偷懒。
  在玄理真的要抓狂时,凤倾安慰他,别急,或许是还没到勤奋苦读的年级,他还小呢,自然是学不下去那些枯燥的文字的,我不如先去教他手脚功夫。
  凌陌便开始有了一个相对的假期,比起面对那些繁杂的之乎者也,可以跟着凤倾去练武,凌陌简直不要太高兴,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假期了,因此他学得很认真,很快就把基本功练扎实了。
  凤倾见他能吃苦,也很高兴,想着或许文理方面弱了些,武学方面好好学未必不能成才,便亲自带他去藏兵阁看兵器。看凌陌双眼放光不舍得眨眼的样子,凤倾心里有了底。
  第二天,凤倾就取了剑来,给凌陌舞了一式,凌陌惊叹不已,凤倾就放下剑来,让他去观摩自己坐在一边,得意地问他,想学吗?
  凌陌点头,又摇头,说想学,但更想学那个长长的,叫做枪的兵器。
  凤倾一口茶喷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凌陌,问:“你喜欢枪?”
  凌陌笃定地点头,“喜欢,我要学枪。”
  “枪在战场上是下士用得兵器,你不该学那些。”凤倾神情凝重,终于接受了那个事实,祖祖辈辈都以星衍剑法名扬五界的炎天帝君继承者,站在他面前说,我要学枪。这特么还怎么教???!
  凌陌没看到凤倾难看的脸色,辩解道:“我听秋华姑姑说,我父亲能凭剑术千里之外取敌将首级,可还有个皓良将军只凭一柄长枪能横扫千军,师父你看,将军用枪也很厉害啊。”
  “师父,我不想学剑,我想学枪。”
  “师父?”
  凤倾脸色变了几变,冷声道:“你若是想学枪就去找皓良将军吧,本座只会用剑教不了你,以后,你也别叫我师父了。”
  凌陌终于明白自己说错话了,扑上来要拉凤倾袖子,凤倾把才长到他腰高的凌陌拂倒在地,对他着急的道歉充耳不闻,一甩袖子离去了。
  都是秋华给他讲了太多莫名其妙的故事,凤倾气得罚了秋华的禁闭,又不敢去告诉玄理这件事,干脆就出了清月涧,到酒仙那里讨了仙酒,喝醉了睡了一觉后才想起来要回去,结果回去发现凌陌也不见了。
  这下糟了,凤倾胆战心惊地让侍从告诉玄理凌陌丢了,自己匆匆忙忙地出去找,跑遍了整个九阙城,终于在梅园外边找到了冻成雪娃娃的凌陌。
  梅园离酒仙府上不远,凌陌大概是出来找他的,凤倾心疼地把他背起来,感觉到暖和的凌陌瑟缩着醒来,声音发颤:“师父,我要学剑,我好好学···”
  凤倾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暗恨自己把孩子逼成这样,轻声说好,背着凌陌回去承受玄理的怒火。罢了课等在门口的玄理惩罚完小的,还要惩罚大的,等回到学宫里还要面对闹腾的学生,连头发都又白了几根。
  好在凌陌身体底子好,解了冻又开始活蹦乱跳,他真的开始很勤奋的跟着凤倾学剑术,凤倾也用心地教他,谁都没有再提学枪的事。
  只是凌陌到底还是不喜欢剑的,凤倾看出来了,他的剑路虽然稳却少了点灵性,凌陌那会儿已经长成了个少年,也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凤倾就想了个法子,把他送到了朔方营里去。
  朔方营是天帝的亲卫营之一,也是各族用来锻炼弟子的地方,但从没听说把嫡系子弟、皇族也给送进去的,可凤倾不仅这么做了,并且连信物都没给凌陌留,只是告诉他,你要是能活着回到九阙城,凭你额间的神印自然有得是仙认出你,但你要是用神印压制军营里的将士,那你就是个废物。
  凤倾这么说了,凭凌陌的傲气自然不会去作弊,凭自己的本事入了朔方营,成了整个朔方营甚至三大亲卫营年级最小的修士。
  凌陌走得时候秋华哭得厉害,玄理也有些恍惚,但并未说什么,不过凤倾知道他是盼着凌陌回来的,哪怕是混不下去了逃回来也行,谁知这小子混得很好,一时半会儿没有回来的迹象。
  凤倾就跑去偷偷看了,他身量拔高了不少,稍显稚嫩的眉眼间满是笑意,一把长剑扛在肩头,在一帮修士中显得格外出彩。
  凤倾又翻了他的履历,的确很出彩,但还不够,他将来一定会更出彩。凤倾高兴又怅然地回去了,正想去天地间走走,还没打算好,凌陌就出了事,被送回来了。
  听说他为了救同伴伤了右手,于是只能回来养伤。凤倾慌了神,生怕凌陌真的不能用右手了,匆忙找了清流来医治,直到确认能养好时才放下心来。
  不过要养好也需要很长时间,玄理和凤倾担忧时,凌陌却很欢喜,这大概是他最空闲的日子了,不用学策论交作业,不用学剑法练身手,用凌陌的话来说,这样的好日子要是能一直过下去他就算再断一只手都愿意,然后又被玄理用戒尺逼着把这句话收了回去。
  本来凤倾还想试一下凌陌在朔方营里修行成果如何,现在凌陌手断了只能再等等。结果修行成果还没等到,他的劣性却先展现出来了,他不知怎么地学会了饮酒,等身体稍好一些时就往酒仙府跑,直看得玄理想揍他。
  凤倾无奈,跟着凌陌走了一回,才发现他去的是梅园,还没等他弄明白凌陌往梅园跑什么,凌陌已收了心,又开始练剑,凤倾被剑术转移了注意,想找个机会去试一下凌陌的剑法,还没等他动手,就有仙人把机会推到了他面前。
  那也是名剑修,算是凤倾和玄理的老相识了,带了个亲传弟子来,说是要来论剑道,那会儿凌陌的伤还没好全,凤倾有些犹豫,凌陌却受不得挑衅,提了木剑就上场,身法精奇,剑法大开大阖占尽了上风。
  只是那名亲传弟子也很机智,看出凌陌右手不便,想尽一切办法和凌陌周旋下去,就在凌陌右手力气不支时,他忽然卖了个破绽引得对方上前,又斜劈一剑,那一剑明显速度有余力量不足,凤倾正看得紧张时,他又抬起左手把剑一推,双手持剑把那名亲传击飞了出去。
  谁胜谁负立即分晓,凌陌那险之又险的赢法看得在场剑修都佩服不已,也看黑了凤倾和玄理的脸。
  玄理是因为凌陌这样的路数太过阴险,比试前未说明左右手都会用,并不是君子所为。
  凤倾是因为,他看清了凌陌那最后一击,根本不是剑招,是舞刀的路子。待送走了剑修后,凤倾抽剑就刺向凌陌,故意击伤了他的右手,果不其然,凌陌直接换了左手来舞剑,舞出来的剑法却又偏又奇,还夹杂了大量的刀势以及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招式。
  他若真的学刀法也就罢了,可却把刀法混进剑招里,成了这么个偏险的路子,和那些邪门歪道有什么区别!
  就连玄理也能看出来凌陌走了歪路子,唯独凌陌还在反驳,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是邪门歪道,他说暗卫的招式也有可取之处。
  暗卫,未来的帝君去和暗卫学旁门左道,等查明了凌陌是在朔方营和一个妖族弟子和那弟子身边的暗卫学了刀法时,凤倾被气笑了,玄理连拿戒尺打他的冲动也没了,直接打开了那禁闭多年的灵殿,里面供着一把剑,名为破晓。
  凤倾神色冷清,道:“你好好看看这把剑,跪着看,你还没资格在这柄剑面前站着。”
  凌陌就跪了下去,僵直着身子。
  一直都黑着脸的玄理出声道:“殿下做这些时,请殿下想想你现在有的一切,都是殿下的父君用这把剑在战场上拼来的,你别辱没了他给你取的名字。”
  凤倾知道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可的确没情面留给凌陌了,他的父亲死在妖魔的兵刃下,他在朔方营里发现有妖族弟子混进来,不上报还和妖族走得很近,这算什么?传出去天帝都可以治他叛乱了。
  凌陌在灵殿里跪了许久,最后还是秋华哭晕在了灵殿门外,玄理和凤倾才把他放出来,那是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凤倾有些心疼,又见他认了错,便把此事揭了过去。
  裂缝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那时候凤倾还没想那么多,他以为有些东西不用说凌陌也会懂得,毕竟说多了凌陌反而会烦,可懂是一回事,照着做又是另一回事。
  凌陌开始展现出少年的顽劣,他的策论越来越敷衍,他总是悄悄地翻墙出去,被玄理抓到后,认错很快却又不断再犯,他走得越来越远,甚至有一次出了九阙城,消失了两三天才回来。
  他还是去找了那个妖族弟子,凤倾知道,玄理也知道,他们默默地拦下凌陌的书信作为警告,却默许他在得了空闲时溜出去,这个孩子从小便没什么好友,有那么一个知己也不错。
  凤倾和玄理都不知道该拿凌陌怎么办了,他们想毕竟凌陌还年轻,只要不出事,他要肆意而行就让他肆意去吧。
  结果他就真的惹出了事来。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凤倾已经忘了,只是记得跟着凌陌回来的侍从说,凌陌为了那个妖族皇子和某个将军的遗孤起了冲突。
  那个将军的遗孤,父辈都死在了妖族手里,所以对妖族恨之入骨,看见妖族皇子就动手,于是就被凌陌打成了重伤。
  为了外族,打伤了死在战场上的将军留下的唯一血脉,凤倾越想越心寒,玄理用藤条抽凌陌时他冷眼看着,最后还罚他跪了灵殿。
  凌陌跪了一天后,天帝的长姐亦卿上神来了,凤倾这才知道这冲突里还涉及了一个掌管梅园的女官,而那个女官身份更是不简单,她本一辈子都不可踏出九阙城的。
  可她却出现在了下界,还遇上了那个将军的遗孤,又恰巧遇上了凌陌和妖族皇子这才惹了这么大的事端来。
  很显然,那个梅园的侍女和凌陌关系不浅,但再深的关系也得断干净了。
  凤倾和亦卿很有默契地在天帝面前演了一场戏瞒过了天帝,堵住了那个遗孤的嘴,平息了此事。
  那会儿凌陌已经跪了三天了,凤倾和玄理终于决定去看他,打开门时他还是先前那样跪着,带伤的背脊挺得笔直,凤倾和玄理气消了些,就问他:“你知错了没有?”
  “知错了。”凌陌乖顺地低着头,“我不该动手伤人的,也不该擅自下界。”
  “还有呢?”玄理更在意那个妖族和侍女的事。
  “我不该结交外族,也不该为一个受欺负的女子抱不平。”
  “你觉得你这是抱不平?”玄理怒道,“你若真要抱不平,不能以理服人,你非要动剑?”那个遗孤,可是折了一只手的,可见凌陌下手有多重。
  “是,都是弟子的错,弟子连累师父和老师为弟子处理后事了。”凌陌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可是弟子觉得,千错万错,弟子有一点最不该。”
  “什么?”
  “弟子不该叫凌陌。”凌陌的眼睛在昏暗的灵殿中黑得发亮,他一字一句道:“这样老师就不用担心弟子丢了你的脸,丢了炎天帝君的脸。”
  玄理的脸色从通红变成了惨白,震惊地看着凌陌。
  凌陌的神色很平静,他又看向了凤倾,“这样师父也不用因为我学不好剑法,或是用剑法伤人了,因为我不叫凌陌的话,你根本不会教我剑法。”
  凤倾有些愣,随即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用发颤的手在随身摸索了几下,摸到了案台上一个铜质的香盒,顺手就就砸向了凌陌。
  那么大的一个香盒,凌陌躲也未躲,刚好被香盒的棱角砸中了右额。
  “嘭”地一声香盒落到地上,香撒了一身,血从凌陌额上渗下来,他眉都未皱一下,缓缓地站起身来,腿跪久了有些乏力,他踉跄一步,随即又挺直了身子,他笑道:“弟子也不过说说而已,师父何必为我动怒呢。”
  他那一抹笑更像是在讥笑凤倾的恼羞成怒,凤倾看着凌陌额上不断滴下来的血有些慌,“陌儿···”
  “我还是得唤作凌陌,从出生开始就要当炎天帝君的凌陌。”
  “炎天帝君要文能理政,武可安邦,所以我有两个文武双全的师父。”
  “炎天帝君要宽厚待人,所以我遇事要以理服人,他欺辱侍女、主动伤人,因为他是先烈遗孤,因为我是炎天帝君我就要对他客客气气的。”
  “那老师你告诉,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玄理和凤倾都未答话,凤倾只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凌陌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因为他隐隐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个辨不清黑白就把所有纸染成黑色的小团子的影子。
  “我忍不了了,”凌陌嗓子有些哑了,他自顾自地道:“我真的忍不了了,对不起,弟子让你们失望了。”
  “我是个没用的孩子。”
  凤倾嗓子哽住了,他不知道凌陌说得忍不了是忍不了哪些。
  玄理好像知道,他站在凤倾身边颤抖了两下,深吸一口气道:“是殿下想岔了···”
  “我没想岔,我想得很通透,”凌陌满头的血,就连不知什么时候变成金色的眼眸里也夹杂了一抹血色,“我能活到现在,全都是因为凌陌这个名字,我很感激。”
  他转向案台,朝着那把破晓剑伸出手来,在握住剑柄的那一刻,破晓闪出了炽热的光,凌陌眸中的光却比破晓更盛,他“哗”地一声拔出了破晓剑,整个灵殿都被剑光盈满。
  凌陌的笑容淡淡,“师父你看,其实连破晓也不在乎资格不资格,它只要一个叫凌陌的金乌去拔它就好,只要体内淌着炎天帝君的血脉,只要有炎天帝君的传承,都可以去把它拔出来。”
  等破晓再次被凌陌放回剑鞘时,玄理冷汗直下,腿一软就要摔倒,凤倾扶了他一把,玄理缓过来时,凌陌已经放好剑,转身出了灵殿。玄理挣扎着要去追他,却被凤倾拉住了。
  凤倾眼睛被破晓的剑光灼得有些疼,他看着凌陌在青石路上渐行渐远,他走得很慢,也有些吃力,衣服被血和汗沾湿贴在一起,显得他的身影越发削瘦,他依旧像往常那样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一步一步地离去,连停下来喘口气都没有。
  凤倾垂下眼帘,看见青石板上留下了点滴血迹,在天光下看起来格外刺眼。凤倾吐出一口浊气,轻声道:“或许我们都错了,他们这一族,生下来背脊就是直的。”
  既天生是直的,又何须他们去矫正?
  谁都没有再提那一夜的事,除了凌陌头上留下了一道疤,一切都平息了下来,只是偶尔会有那么一点痕迹突然显现出来,就像一根刺,横在师徒三人中间,突然擦到时就会感觉到一点微微的酸痛。
  玄理不像以前那么容易动怒了,他听到凌陌懈怠修行或是又失踪的消息,最多只会问两句,然后就是沉默。只是玄理的学生们发现,先生学会了发呆,那样目光空空地盯着书本,也不知他是在想什么。
  凤倾知道,他是在想凌陌,想凌陌那句“这又是个什么道理”,凤倾劝不了他,因为凤倾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们教养那个孩子,到底是为了那炎天帝君呢,还是为了这个孩子本身呢?
  还没等凤倾找到答案,凤倾就不想找了。
  因为凌陌快死了。
  给凤倾这种感觉的,不只是凌陌那被侍从背回来的覆满冰雪的身体,还有他的眼神,就像是从极寒之地里回来来时他一不小心把神魂给冻住了一样,眉眼间都是一股冰冷的死气。
  清流废了好大的劲儿把他给救了回来,但没办法把他周身的死气给驱散。
  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样的刺激能把一个肆意轻狂的少年变成这样?凤倾没办法知道了,那个背凌陌回来的侍从虽然还活着,可是冻伤了嗓子,断了经脉,只能瘫倒在床上。
  就在凤倾和玄理都为凌陌愁得心焦力瘁时,凌陌直接好了起来,他亲手送走了那个侍从,然后收敛了所有的小性子,开始了他的苦修,他像是要把以前偷的闲都给补回来一样,无论是策论儒学还是剑术身法,他都往自己的识海里塞,一度让凤倾和玄理担心这孩子是不是疯魔了。
  直到凤倾算出来,他的上仙劫将近时,他才从对修行的沉迷中挣脱出来,什么都未带就去了下界,寻他的机缘。
  这一走就销声匿迹了,凤倾以为他真的去寻机缘了,直到有一天听说,千剑阁被一个似魔似仙的剑修强攻了,众仙说那个剑修舞剑时就像有万丈星光一般。
  万丈星光,除了星衍剑法,世间再无其他其他剑法能有这般景象了。
  就像有点点星光萦绕在他周身,绚丽而致命,他就像一道星矢穿梭在那些修士之间,最后停在那个华服老者的身前,一剑破万法,血光染红了剑光,骇住了赶到的仙人们。
  在一片断剑残肢中他转过身来,一道电光打在他身上,白光,黑发,血衣,金眸,看上去真的如同一个魔头一样。
  凤倾冲上去时已经来不及了,巨大的响声中,第一道天雷已经落下,那青紫的雷电竟比许多仙人的第三道雷威力还大,许是在惩罚凌陌的杀戮,第二道雷劈下来,直接毁了整个千剑阁。
  凤倾从废墟里站起来时,凌陌又挨了第三第四道雷,每一道都是寻常仙人无法想象的凶险,凤倾连上前挡一下都不行,这样猛烈的天劫,他若去挡了,凌陌的仙缘就断了。
  凤倾眼睁睁地看着凌陌矗立在废墟前,倒下去又站起来,受过八重雷后,他半跪着,耗尽了所有灵力,就像一个焦黑的树根。
  这时却有一身影一拐一拐地从远处扑来,他喊:“殿下,这世间没有一定对的道理,你觉得对,那就是你的道理了。”
  第九道天雷轰然而至,那团焦黑的树根一动未动,等玄理不顾凤倾阻拦,冲过去时,那团焦黑却迸发出两点金光。
  凌陌的眼眸一如那天在灵殿里那般清亮,他缓缓道:“老师,弟子真的想明白了,弟子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条道而已。”
  一条道,独属于你的一条道,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比徒步登天还难。
  只愿你莫忘你的誓言,莫失了你的本心,莫丢了你的方向。
  后来的一天,凌陌成了炎天帝君后,凤倾随口抱怨道:“你当时为什么只喊老师,不喊师父?把为师忘了?嗯?”
  凌陌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终究还是说了实话:“老师我只喊过一个,可师父我喊过好多个,还有好几个还死在了我的剑下,我喊起来膈应。”
  “没心没肺的东西!千剑阁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也愿意叫他们师父?!”
  “我后来不是都杀了吗···师父你别打我!”
  “你这是欺师灭祖!”
  “我就一个师父···啊!您下手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