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帝华洲踏江国尧明山，一座稍显破落的小道观，一名道童倚着门槛，呼呼大睡。
  道观说是道观，但其实更像是一座野庙。前庭后院，外加两座小瓦房，如此而已。可是庙小归小，佛却很大。
  踏江国蓝田郡都知道，尧明山上，有个真正的活神仙，姚天师。不只是蓝田郡，整个踏江国，对这位姚天师也都不陌生，偶尔也会有远道而来的慕名者，邀请其出山打打斋什么的，但除妖卫道的差事，倒不多，主要也是踏江国紧挨着铜仙城——一座不在世俗王朝家国规制之内的仙家门邸，一般来讲，不会有什么妖魔作祟。
  所以姚天师有名气归有名气，实际上，还真没什么人把他当回事。主要是尧明山小庙小，反过来衬托着这个有真本事的修士，高大一些，有种潜龙在野的意思在里面。
  所以尧明山小江观，其实香火不多，勉强度日而已。
  所以姚天师门下的两名弟子，其实都对这个师傅，不太满意。只是自己出身就那样，也就将就着拜了师。但其实也不过，是过来混口饭吃而已。
  姚天师平日里喜欢闭关，极少出门，即使是两名弟子，也时常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一面。除了开窍修行，各自接授了一部练气修行的经典，两人其实更像是庙里打杂，不像弟子。
  可是师徒三人，似乎都觉得这样，其实不错。
  两名道童，其实年纪不小了，只是修行过程中，用仙家术法，定了容颜而已。二人修行，不算慢，但也只是稍稍有些天分罢了。至于姚天师，山下市井，其实吹嘘得很厉害，毕竟是能和铜仙城做邻居的。蓝田郡到铜仙城那点距离，在山下凡人看来，千里百里，好远的嘞，在山上仙人眼中，动动胯而已。可是师兄弟二人知道，师傅其实没什么本事，正因为没本事，才没碍着铜仙城的眼，才勉强跟铜仙城挂了个邻居的名头。如果师傅真有点本事，早就和十几年前那个江湖散修一样，给人抽魂拔魄，点了天灯了。
  小江观之于铜仙城，和尧明山下的村妇，之于小江观，都只是蝼蚁而已。只要不结成蚁穴，去祸害那些屋瓦房舍，谁看的见你。所以两名道童，一向低调，有时候来敬香的村民奉承得太过，还要稍稍胆战心惊一下，赶忙推脱。
  春日和煦，恹恹好眠。姚天师极少会在春天出关，所以两个道童，背地里都怀疑，师傅所谓的闭关，其实只是在“冬眠”，说不定师傅是属乌龟的，天天睡觉。其实，倒也对，姚天师，或者说姚天石，确实是在睡觉，或者说做梦。梦中入道，在仙家修行功法中，不算少见，只是姚天石的入梦功法，应该算是天下所有游梦仙法的祖宗。
  道童靠着门槛，呼呼大睡，其实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修为，在这呼呼大睡之中，一点一点地，缓慢地攀升着。姚天石站在院墙上，并没有看向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傻弟子，也没有去看躲在神像后面偷看神仙书的另一个傻弟子，而是看向南面，南帝华洲的地界，淑士国境内的留仙郡。
  姚天石能和铜仙城做邻居，确实是因为姚天石很厉害，比山下流言传得还要厉害上几十倍，不然在山上仙家的言语中，怎么会是铜仙城和姚天石做邻居，而是山下凡人所说的，姚天师和铜仙城做邻居呢！
  事实上，铜仙城每年，都会来小江观捐一笔不小的香火钱，只是两个修为尚浅的小道童，从来都没有察觉到，那年年过年过来捐香火的小老爷，其实是铜仙城的内门弟子，那投入功德箱里的，不只是几串山下的小铜钱，而是价格大到没边的铜母钱。
  山下钱财，金银铜，山上钱财，青黄白。这其实是挺奇怪的一件事。如果按照山下钱财的计算方式，那金精钱，其实是最值钱的，一枚金精钱，就是一千万两白银，一万两黄金。而且，并非说就只是一个度量衡而已，而是一枚金精钱，真的就能点化出一万两黄金出来。反而与黄金等价的白玉钱，其实连玉都不是，真算起价值来，可能就几百个铜钱而已。
  至于铜母钱，更加没价值了。
  但是山上仙家流通最多的，却是白玉钱，其次铜母钱，之后才是金精钱——自然是因为衡量的方式不同了。
  白玉钱和铜母钱，都是蕴含天然的纯粹灵气的矿物，只是质地相似白玉和青铜，才有此命名。至于为什么价值低于铜母钱的白玉钱更受欢迎，其一是一般情况下，用不到那么大额的钞票；另外则是，白玉钱蕴含的灵气并无属性，属于对谁都有益的，而铜母钱里的灵气虽然多，但是积聚的是金灵之气，只对于亲和金灵之道的修士有大裨益，对其他修士，炼化起来，损耗太多。
  无论是白玉钱还是铜母钱，除了作为货币之外，很多时候，也是作为货物来使用的。所以，虽然青黄白以千为进制，但实际上倒换的时候，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价格标准，只是不会偏差太大而已。
  至于铜仙城作为一座除了扶摇宗和梵月宗之外，北宫洲叫得上名字的仙家宗府，为何会对这位屈居小庙的姚天石如此恭敬，原因很简单，就是姚天石，是个敢直接叫板梵月宗的狠角色，而且梵月宗还从来，不觉得他有什么冒犯的。
  虽说姚天石大道的希望并不大，可是正因如此，反而更不好招惹。因为那些大道在望的，指不定哪天就渡劫飞升，不在人间了。可是这种大道渺茫，但是修为在身的，很可能就是要在这人间待到身死道消。这期间，几千年乃至几万年，天天在你家门前晃悠，倒不是说没办法除掉，问题是要伤筋动骨，不值得。
  所以，宗门越是大的，对姚天石这类修士，就越是毕恭毕敬。
  至于姚天石修为高深，同时还身怀天底下至高意境的修行功法，为何没有开宗立派，则是一件让整个梵月宗和北堤华洲都想不太明白的事了。最大的猜测，便是与大道根底有关。但姚天石不说，也不会说，猜测自然也就只能是猜测。
  除此之外，姚天石的身世来历，倒是整个北宫洲都知晓一二，不外乎是一个落魄书生得到仙人遗荫，而后修行得道的老掉牙的故事。只是知道是都知道，却又都知道得不彻底。
  比如说，都知道姚天石出身南帝华洲商家五国，可是五国中的哪一国、哪一郡，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都知道姚天石出身世俗，而且修道前还有些传奇往事，可是具体是什么，只知道和商家五国的武夫江湖有关，便没有其他讯息了。不是说查不到，而是，一来犯忌讳，二来，山上人的八卦，八卦不到人间去。
  只不过要是近期稍微关注一下黄杏国江湖的风波，稍加梳理一下因果脉络，就大致能够清楚了。
  没错，姚天石，正是谭古山庄刘湛老母的身后人。
  赵岩和苏绛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姓名鲜为人知的老夫人，会是享誉一洲仙门的登神境新秀，与扶摇山独孤期并称千年以来最强登神境的姚天石的独女。更不会想到，姚天石本不姓姚，而是姓苏，是曾经梦襄国最臭名昭著的刺客组织的赘婿。
  当然，姚天石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入赘的，是一个刺客组织。他不过是走投无路，然后凭着一张漂亮脸蛋，被刺客组织首脑的女儿看上，进而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被招赘进门。最初一段时间，其实还算和和美美。那名叫姚美娇的女子，容貌不差，身段很好。虽说是练武的，大腿比寻常男子还要粗壮一些，但对于姚天石来讲，都没啥。不求其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夫妻之间，存些温情就好。对于落魄到差点饿死野庙的他，姚家无论身家如何，都是大恩。
  只是新婚不过两三年，姚美娇就对这个没什么男子气概的小白脸有些厌倦了，即使是女儿已经咿呀学语了，可姚美娇对姚天石，反而越来越厌倦，甚至于后来红杏出墙，与自家某位师兄，甚至都不算偷情，而是明目张胆地逾矩了。姚天石也只是忍气吞声而已——不是他没脸皮没尊严，而是，他没力气。
  姚美娇动不动就对他动手打骂，其实都还好，最窝囊的，是被姚氏一门的各种欺辱，甚至后来，女儿开始懂事之后，连女儿都对自己，视若蛆虫，半点没把他当父亲就算了，甚至还曾怂恿母亲打杀了这个没用的父亲，另找一个英雄好汉算了。
  这些，姚天石一直在忍，忍辱偷生，确实挺没骨气的。
  所以后来，姚天石还是爆发了，只不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个无辜的小少年。一个在路边不小心得罪了自己那个不太喜欢自己的女儿，进而被自己的妻子抬手就要打杀的小少年。
  姚天石爆发了，搬出各种圣贤道理，诗书礼仪，来驳斥自己的妻女，还有岳丈，以及姚氏背后的整个刺客组织。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甚至连个脏字都没有——不是在谩骂，更像是怒而争道，想要教给那些，多多少少算是自己家人的人，一些基本的规矩道理。结果呢，自然是少年依旧是被打杀分尸，连那少年无辜的家人，也是难逃厄运。随后姚天石被暴打鞭笞了一顿，丢在柴房里，险些被活活饿死。
  只是姚氏的人，怎么也没想到，那样一个柔弱得像风一吹就倒的白脸书生，竟硬生生撑着一口气不断，一身重伤挨了一个多星期，活了下来。
  在那之后，书生再没说过话，整天就待在屋子里睡觉，米粮都很少吃了。姚美娇没在意，只当是人心死了，养着一幅躯壳，也没什么，何况费不了多少米粮。毕竟一夜夫妻百夜恩，既然姚天石能够活下来，那就继续活着吧。
  姚氏一门，其实都是这么个想法，反正姚天石整天不出房门，有这个人，没这个人，没什么区别。
  直到姚氏生了变故，刺客组织的身份被拆穿，宅院被那些寻仇以及伸张正义之人化成一片火海之时，一道白衣身影站在火海之中，毫发无损，甚至行过之处，那些火焰还自行分道，那时众人才知道，原来，那书生在经历一番生死挣扎之后，竟机缘巧合，梦中悟道，开窍修行。而早年间在野市里淘来的一本古书，竟然是一部绝妙的仙家修行功法。在那之后，书生明面上是生无可恋的行尸走肉，实际上却是在一次次入梦中，逐渐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一路登高。待到姚氏变故的时候，他已经破开修士最大的瓶颈，步入开天境了。
  姚天石最终还是救下了自己的妻女，算是还当年的那份恩情。而恍然大悟的母女二人，在之后的十几年间，不断地去侵扰姚天石不说，变故之后，非但没有悔改反思，反而变本加厉，重新经营起先前的刺客营生。姚天石见状，叹息一声，留下当年与姚美娇的定情金簪，化烟遁去，再无音讯。这也就成了后来，母女两人，骂姚天石无情无义的借口。只是姚天石，对着母女二人，是再没有半点温情眷恋了。
  至于姚美娇和女儿，后来怎么从梦襄国南下黄杏国，又如何与一方江湖盟主的谭古山庄结亲，细细纠察下去，就又是一桩，不太干净的江湖事了。
  姚天石其实从苏绛进入谭古山庄开始，就已经在关注了。只是先前他关注的是赵岩，苏绛将那颗青冥珠打碎之时，才开始关注苏绛，更是跟着苏绛，一路走到了淑士国的桃林中。
  在苏绛一步一步地累积杀机，到最后，横空出剑，去斩那虚无缥缈的云气的时候，姚天石抬眼望天，只觉得天地之间的距离，竟然有些拉近了。登神境的劫障，竟然透出了一丝曙光。原本的大道渺茫，一下子就变成大道在望了。
  世间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就像姚天石那个跟她娘亲一个德行的女儿，其实也是十分奇怪的。一个不成气候的武夫，不单单活了近三百岁，更是容颜常驻，衰老速度极慢，所以才会，在两百多岁的年纪，成为谭古山庄老庄主的继室，甚至生下刘湛。
  这是一个异数。
  世间其实不算少见，毕竟这座天下很大，大到任何事情，都不算奇怪。
  只是在产子之后，这个被姚天石起名学善的女子，在容颜不老二百余年之后，终于开始像寻常人一般衰老了。所以姚学善，一直都对刘湛心怀怨念，这也导致了，刘湛最终，成了姚学善的一只牵线木偶。母子之间，其实没有温情可言。
  只是在刘湛扭曲内心深处，始终还是渴望着一些东西，所以才会，为了挽救自己的儿女，动手杀了姚学善。
  姚天石这边，则是彻底地，对女儿留下的这一点血脉，不管不顾，甚至，对于造成这一切的徐顺和苏绛，没有半点怨念。虽说从一开始，就是女儿的咎由自取。但人的私情，不是这样算的。更何况后面，他还要由衷地感谢苏绛，送他的一个破镜契机。
  还有就是，那两个可怜的曾孙，以及一个未曾露面的曾孙女，他怎么说，都改照拂一二吧？没有。
  所以说山上人，还是真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