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绛在桃林中穿行，踏着沾花步，健步如飞。在没遇到游人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地跃上枝头，踩着桃枝飞掠。或者如马踏飞燕一般，踏着那些被山风或者他带过的罡风撩起的落红，毫无章法地在桃林中翻飞雀跃。
  有那么一瞬间，苏绛觉得，自己有点像是京小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赵岩看着苏绛的沾花步，越走越不像沾花步，可是却越走越顺畅，步步生风，还有剑意在流淌，突然想起，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好像练武还不到一年，怎么，就这么厉害了？可是咋看之下，那副身骨还是那么的，不堪入目。
  奇怪吗？奇怪啊！可是好像，也并不奇怪。
  练武修行，先天根骨是一说，后天际遇又是一说，还有个人的心性勤勉，都是变数。苏绛的先天根骨，不好，非常的不好，可是脑袋好使，悟性高，属于勤能补拙的类型。再者就是后天际遇，苏绛，好也不好——大福缘遇见了不少，可是要么没抓住，要么没全抓住。
  宋宅那幅剑仙图的机缘，算是抓住了七七八八，可是随便换个别人，不说京小哥那般的，就说赵岩，悟出来的剑意，肯定还要比苏绛高。但是，高归高，赵岩却不敢说，一定比苏绛好。为什么呢？赵岩也是看到苏绛在桃林中间演变沾花步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苏绛确实没把那幅剑仙图的剑意悟透，可是他悟出来的剑意，比别人多了一剑。苏绛曾经跟赵岩说，剑仙图里的剑，其实还没出鞘。这句话看似是在说，那幅剑仙图里的剑意，可能还不及画中人真正实力的万分之一，但也可以说是，那幅剑仙图里，其实不止一式剑意——剑没出鞘，还是剑已回鞘？
  赵岩没有亲眼看到那幅剑仙图，所以无法确定，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苏绛从图画中看到的，是一式、两剑，一放、一收。
  “以后不知道多少人，要栽在这一收上面咯！”赵岩想到这里，眯着眼睛看苏绛——看不出来，还挺不实诚的一个人吗！
  苏绛突然单脚立在了一株桃树的桃枝上，金鸡独立，身体展开，像个十字架一般，摇摇晃晃，努力地保持平衡，不让自己掉下来。
  那桃枝看起来十分纤细，不过一指半粗，苏绛踩在上面，直接就把它压得快到折断的临界值了。
  赵岩嘴角一抽——提气轻身，这至少，也该是在假炼二境浸淫个两三年，才能领悟得到的——一般的轻功，其实就是一个快字，起步快，步步快，快到可以让身体短暂地脱离天地间的束缚，也就是地心引力，从而达到飞檐走壁的效果。这是最基础的轻功，讲究的还是一个借力，练到极致，便可以踏风而行。但要像练气士一般御风而行，则需要再往上提一个档次，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提气轻身。
  武夫修炼，与练气士不同的地方就在于，练气士汲取天地灵气，是以鲸吞海噬来衡量的，但武夫的真气，可能练个几百年，都还没有练气士一口吞下的多——武道真气，更重要的是一个精纯，是由内而生，而不是向外界汲取。所以，一般泼墨境的修士就能够御风远游，不说腾云驾雾，缩地成寸，一去三四里的本事，还是有的。但纯粹武夫，即使是跻身真炼三境，到了真炼气境，仍旧还是用两条腿在跑的，多如牛毛，只有那些有专门的功法修炼的，才能堪堪比肩练气士的御风远游，要不就得等到真炼神境的时候，才能无视天地束缚，倏忽往来千百里。
  但世间武夫，能够练到真炼境界，已经是万中无一，炼神境，更是万一中的万一。至于炼虚境，千年一遇，不算少了。而且，即便是到了炼神境，武夫的寿命，也只是勉勉强强，接近千年，而且还是在修行路上，不要落下什么伤病的情况下。
  可是武夫好斗，修身养性的，实在少了点。而且和练气士修为越高越不会逞凶斗狠不同，武夫境界越高，越是喜欢快意恩仇。所以一般炼神境，三五百岁，都算长寿了。不过也不怪他们，因为不这样，难有进境。武道一途，就是厮杀二字而已。
  对这些，苏绛是不认同的。至少，想要达到武破虚空，飞升成道，长生久视，绝不可能只是厮杀二字。
  但到底还有什么，没走到那一步，苏绛也不知道。也或许他就是错的。
  至于现在，乐在其中，比什么都好。
  就像停在这桃枝上面，有什么意义吗？没有，开心而已。
  赵岩突然眼睛一眯，然后就听见苏绛“哎呀”一声，还有一声轻微的“扑街”声。
  苏绛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转向那边坏笑的赵岩，比了个中指。赵岩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肯定是什么骂人的手势。只不过他依旧是笑眯眯地，一口一口喝着杏花酿。
  苏绛揉了揉摔疼的地方，手脚上的负重，在他好不容易找到平衡点的时候，突然加重，害得的他直接就失去平衡，摔了下来。要不是反应快，估计还要脸朝下吃一嘴泥土。起身后，全身上下的负重都加重了，压得苏绛，走路都有些举步维艰的感觉。
  之前的重量确实是已经太轻了，没什么效果了。但一下子加这么重，还不提醒一声，真的，没摔死就算老天开眼了。
  苏绛恶狠狠地瞪着赵岩，几乎都要拔刀砍人了，赵岩却笑呵呵地说道：“咋的，不收钱的买卖，你还嫌弃了？”
  “不嫌弃不嫌弃，”苏绛扭捏地笑道，“谢谢您老咧！”随后转身，艰难地向前走去。
  赵岩见苏绛确实有些吃不消，就悄悄地，给减轻了一些重量。
  苏绛感觉身体轻了一些，回过头来看赵岩，一脸鄙夷。
  赵岩喝了口酒，随后又把重量给加了回去——反正死不了，就让苏绛多吃点苦头，也免得他以为在一方小国逞一次英雄，就飘飘乎不知所以了。
  谭古山庄在黄杏国一手能遮半边天，可是，不说远的，就说南边的龁凉国，随便叫出一个武道宗师，还不是分分钟钟秒了的事。小池子里的破鱼烂虾，因为看不见大海，也是敢称龙王的。
  再比如说西堰王朝的那尊水神，换做境内任何一条小渠小溪的河伯河婆，能让门都还没进的苏绛，一刀结果了？多走点路，就会知道，不是苏绛太强，而是对手，太孤陋寡闻了。
  苏绛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他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就怎么了不起了，毕竟，他也是见过京小哥的人。只是这些话，没必要说，没必要跟赵岩说，也没必要跟任何人说。赵岩也知道，这么聪明的苏绛，明白这些的，只不过是找个由头，整治一下这个一路上顺风顺水的家伙而已。
  道理知道很容易，懂就很难了，懂了之后，践行起来就更难了——也未必是因为没办法落到实处，更可能的，是没有机会。就像苏绛现在，看起来所向披靡，但遇到真正的行家里手，不用像京白垚那样的天之骄子，就说多宝河那里的夏文泽还有夏铮，苏绛都打不过的。
  虽说先前撂下狠话，其实也就装一装豪气，真拼起命来，苏绛还是只能，怨天而已。
  所以气归气，该练功还是得练。很快，苏绛就开始在增加的负重下，脚下沾花步，手里剑十一了。
  就这样又过了五日，苏绛勉强，是适应了身上的负重了。演练起来，又开始有些行云流水的感觉了。只是一路上遇到的人也越来越多，即使是已经尽量挑偏僻的小路走了。苏绛也就不太好意思，虚握空气练剑十一，就连步子，也十分拘谨——面皮薄的脾性，到底没有因为穿越了，就改变了。
  所以到最后，苏绛干脆，就慢吞吞地走路算了。
  赵岩也没说什么——人天生的脾性，说了也没用。而且修道之人，还是顺其自然的更多。何况面皮薄，总好过不要脸。
  只不过苏绛为了避开人群，捡的路是越来越偏僻，也越来越难走。虽然对于苏绛磨练体魄有莫大的好处，但是林子走深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淑士国这种，林木种类单一的，最容易产生一些山水精魅了。
  虽说一般的精魅修为都不高，而且与人间隔得远的，不曾沾染人间烟火的，往往心境纯粹，不容易有恶心。但万一运气不好呢？
  每年的桃源诗会，并非都是熙熙攘攘、风平浪静、和气生财的。且不说从四面八方聚来的这么多人里面，心性善恶如何，就说每年在边境偏僻之地的剪径杀人越货之事，尽管淑士国已经是尽心尽力，可不还是时有发生。每年诗会结束之后，那些新出的小说演义里面，或多或少，都有些取材于现实的边角料。有时候连姓名籍贯，都是现实中直接套用，颇有些非虚构写作的感觉。
  其中，自然不乏那些往来的文人，与山间精魅之间，或活色生香、或才子佳人、或尴尬羞人的风流韵事。桃源诗会开办近百年，脍炙人口的文章诗词多，故事更多。虽说大多还是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但其中，也有那么一两桩真人真事，掺在其中。
  只是并没有什么害人的精魅传说而已。
  也不见得就说明，这几千里桃林中，没有心肠歹毒的妖怪，只是都知道分寸，明白利害。桃源诗会这么大一桩买卖，背后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只要生出来的时候带了脑子的，都想得明白。
  那些山水精魅，修为或许不高，但年岁肯定都很高。这或许是对于它们在大道修行上，没有人类那么得天独厚的一种补偿吧。妖怪精魅的寿命，天生就比较长，就是修行起来，真的很慢。
  也可能是反过来，是因为人类寿命太短，修行得快，是一种补偿。
  赵岩倒不担心真的遇上什么坏心肠的精魅，他怕的，是遇上那些好心肠的，好到要跟苏绛来个大道同行的。说直白点，怕苏绛命犯桃花。
  虽说苏绛的面相，看起来不像是个桃花运泛滥的，可难保没有人就好这口，尤其这里面会遇上的，多半还是那最为多情的桃花魅——为什么人们管异性缘份叫桃花，不是没有典故的。实在是桃花里生出的精魅，最容易动情，也最容易滥情。
  那些志怪小说中，虽说主角更多的是那善解人心的狐媚子，但实际上，现实中的人妖情事，多是桃精柳魅。桃精，自然是这桃花精魅，柳魅，却是那水蛇蛟龙之属。只不过是为了凑个顺溜，才叫柳魅。当然也是因为，胡黄白柳灰这么一个说法。
  淑士国这几千里桃林中，那桃花魅，怎么也得有百八十。遇上的几率，其实不低。而且有着桃林这天然的主场加成，赵岩也没办法提前预警绕道——若是等到了近身之后才发觉，那时候估计麻烦已经上身了，甩不掉了。
  赵岩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好。只是他才刚想开口，就突然发现，找不到苏绛了——可不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赵岩在山间飞掠了几十里，那把本命飞剑，也将这附近近百里的山林掠了个遍，甚至还砍倒了几株带着妖气的桃树，却还是，半点没有苏绛的踪迹。
  “得，还真让人家给看上了！”赵岩停在树梢上，摘了葫芦喝酒，也不知喝出了什么滋味。
  不远处有人惊呼，赵岩头都懒得会，一道禁制，就消失在茫茫的桃林之中了。
  那刚刚取了宣纸笔墨的、或是刚刚酝酿好情绪要吟诗一首的，见了此景，不免有些尴尬，却还是只能，强装豪情，凭着那惊鸿一瞥，画画的画画，吟诗的吟诗，喝彩的喝彩——今年的桃源诗会，肯定要比往年，多赚一些银子了。
  苏绛这边，打从看不见赵岩的瞬间，就知道自己，多半是被施了障眼法。只是也不着急，依旧一步一步地走着。对方要害人是不太可能的，多半是玩心重，要戏耍他一番——苏绛当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桃花运出自桃花魅一说。毕竟凭本事单身了二十几年的，从来不曾奢望这等才子佳人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谭古山庄那边，其实并没有真正地出过一剑，也不知现在的威力，比之葫芦乡的时候，到底强了多少。
  苏绛还有点期盼，最好是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