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王府与别处不同，府邸建在村野之中，远离城市的喧嚣，每当夜幕降临，除了王府的灯火之外，乡下人心疼灯油，早早就上床睡觉，四周一片死寂。
  自从衡阳王怼过陈大人并把他赶回京城后，我再没有回到浣衣院。第二天早上，就有王爷的仆人通知伙房，让我搬到内院去住，而且擢升为王爷的贴身婢女。在衡阳王府中，这可是破天荒的一次，从浣衣院的粗笨使女变成众多婢女中的上等人，不但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连浣衣院的主管也放下架子，亲自把我的东西打包送到内院，她不敢走进院内，就在院门外把东西递给王爷的侍从，嘴里还一个劲地夸我能干，说是有我服侍王爷，她觉得十分放心，而且大大颂赞了王爷一番，说是王爷好有眼力，看人也准。
  我与众人一样，完全知道王爷的用意，等我真正走进王爷的内室时，方才知道要想在内室立足有多么不易。我天生不似女儿状，膀大腰圆，粗手大脚，拿算命先生的话来说，天生就是劳碌命。当时在浣衣院做个粗使丫头的时候，这一点正是我的优势，而在内室之中，我就显得鸡立鹤群，心比其他婢女不止少了一窍，要是哪天没有犯错，我晚上就会连连念佛。好在王爷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对我大大小小的错误并不十分责备，然而这就让其他婢女心中妒忌，瞅准王爷不在旁边的时候，时常来找我的茬，让我出丑。
  不过，我虽然外形不佳，心里承受能力却非常人可比，在我打碎了几个碗碟，弄错了数次日程安排后，我终于摸尽了王府内室的诸多事务，勉强胜任上岗的要求。王爷使贯了乖巧伶俐的丫头，我的风格与众不同，倒也起到了一种拾遗补缺的作用，而且我不时犯些低级错误，可以成为大家的饭后谈资，搏得众人的一笑。而且，我知道自己有一种最重要的品质，在其他使女极为少见，那就是我虽然口拙不善言词，即对王爷忠心耿耿。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大半年的时间便随风而逝。刚过二月，转眼三月春暖，河水转绿，田头花开满枝，正是到了春盛的时候。王爷前些日子出了远门，这天刚刚回府，与府内的家眷叙过家常后，便独自把自己关在书房。我听说王爷一直在著述一本书，好像与大江大河有关，可惜我从小未曾读书，对其中的奥妙不甚明了。在王爷闭门读书的时候，按照惯例，正好轮到我为王爷端茶送水。
  在我敲门的时候，马上就听到房内王爷那熟悉的声音，“进来！”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王爷就站在书桌旁边，全神贯注地研究中桌上的一个黑色的方形盒子，他见我走进书房，抬手示意我关上房门。
  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偷偷地斜着眼睛瞟了一眼。那个黑色的盒子分成几个小格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每个小格子都有盖子，王爷把那些盖子都把在桌子上，因此里面的东西都裸露出来。
  王爷见我看着那盒子，白胖的脸上浮起一层微笑，“你认识这些东西吗？”
  我摇了摇头。
  王爷笑道：“都是好东西，能够延寿祛病，难得的好东西。”
  一边说着，他一边连连摇头，好像喝了什么好酒那样自个儿陶醉其中。
  我见没有其他什么事，就要退出。王爷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呃，想起来了，你今天晚上陪我到密室服丹。”
  王爷一向对炼丹服饵极为着迷，据说王府好多钱粮都被王爷这样挥霍掉了，为了这件事，女主人没有少和王爷弄别扭，然而王爷执迷不悟，铁了心肠一条道走到黑。我亲耳听过女主人垂着泪说过，“王爷别一条道走到黑，如今官家每年的钱米渐渐减量，王爷再不精打细算，怕是王府捱不了多少日子。”
  我们众使女躲在门外听着女主的话，大家捂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王爷原为先朝太子，虽然当今贬为王爷，但先帝额外开恩，俸禄远超一般的亲王，就算朝庭真的有减禄的想法，怎么也不会减到我们王爷头上，我们觉得当今的皇上还是要顾及王爷的身份的，断然不能为了一些粮米坏了自己的名声。
  每到这个时候，王爷总是说道：“你哪天真的精打细算，真的能够勤俭持家了，怕是衡阳王府天大的喜事了。你这个月又从建康买了不少胭脂（珍珠/绸缎/腮红/……）吧，就算用上一年也用不完，犯不着为我这点小钱费了你的心神吗？”
  然后，我们都知道女主人就红着眼睛不说话，一张漂亮的脸被眼泪打得一塌糊涂，害得我们使女进去为她补上半天的妆。
  王爷专门为自己炼丹弄了一个密室，他心血来潮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里面，具体的时间长度不等，有一次竟然连续关了两天，吓得我们把女主人找来，这才叫开了密室的门。据说服用仙丹可以让人飘飘欲仙，面如童颜。然而我来了好一段时间，王爷似乎并无变化，也许那丹药的效力还不到发挥作用的时候。
  此时，王爷让我晚上陪他去服用丹药，我颇感意外，一是王爷服丹的时候很少要人去陪，二是陪他的人都是那些做事利索的使女，我以为自己肯定轮不到这样的好事。
  午夜时分，王府四周又和往常一样死一般的寂静。
  我跟随王爷来到密室之前，王爷早有命令，闲人非请不得走近密室一步。密室位于王府一角，府内的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外人很难看出密室的迹象。
  王爷让我掌灯跟在后面，他按动墙上的机关，面前的大橱向旁边滑去，露出密室的暗门。这个密室其实专为王爷静修所用，因此在府上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与一般人所想的密室大有不同。
  密室里漆黑一团，我举着灯先走进去，见白天王爷给我看的那只黑盒子摆放在案几上，原来王爷早就做好了预备工作。
  我把密室的蜡烛全部点上，然后关了密室的门，里面顿时寂然无声。
  王爷示意我离他远一点，我识趣地站到门背后，双手搭在身前，听凭他的吩咐。
  王爷慢慢走到案前，从黑盒子中取出几种药饵，小心地放置在旁边的丹炉中。王爷点燃丹炉，不一会儿，只见丹炉上白烟袅袅，室内的热度很快升了上来，空气中有一股不可名状的香气。王爷立在炉前，双臂向两侧伸直，眼睛下垂，我快步走上前去，从衣架上取下王爷炼丹的道服，为王爷换了外衣。
  此时丹炉的温度越来越高，炉壁慢慢变成了暗红色，我为王爷换衣完毕，又站到门后侍立，只觉得室内又热又香的空气吸进胸腔，让我感到四肢躁热。但王爷却风平浪静，他低垂着目光，脸色闲静，右手握着拂尘在丹炉上慢慢转着圈子，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那是何意。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丹炉滋滋作响，接着丹炉里冒出一股黑烟，这股黑烟迅速升腾起来，很快取代了刚才笼罩在炉上的白烟。王爷忽然大喝一声，手中的拂尘猛然向前一抖，拂尘散开，把丹炉完全罩在下面。
  王爷慢慢收了拂尘，睁开眼睛，好像一个几岁的孩童一样伸长脖子，弯下腰细心地观察着丹炉里面的情况。我看见此时炉内冒出点点火花，好似什么东西开始燃烧那样。王爷连连点头，一边直起身来，忽然我发现王爷的脸色大变，刚才还毫无表情的脸上，现在涨得通红，仿佛被炉火烤熟了一般，额头上也蒙着了一层细汗。
  我有点心慌，不知道王爷突然变了脸色的原因，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胸中好像塞进了什么东西，一直堵到我的嗓子眼，让我感到透不过气来。我张开嘴巴，正想喘口气，觉得脸上一热，用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头发湿透，汗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王爷已经熄了炉火，只是炉壁仍然烧得通红，用手肯定是无法取下炉盖的。
  不过在密室中早就预备了器械，王爷走到密室的一排工具前，取来一只铁钳，夹起盖子，不想那盖子一滑，嗵的一声落在地上，激起火花四溅。
  王爷闪躲不及，似乎被火花溅到手上，他怒骂了一声，我站在门后没听得太清楚，见那盖子落在地上，我不知道是否需要上去帮忙，正在两难。
  盖子刚刚掀开的时候，从炉子中又腾起一股黑烟，这次的烟气远比刚才大得多，连我站在远处都觉得那股烟气直冲鼻子，呛得我眼泪直流。
  忽然，听见王爷一声惊呼，我揉了揉眼睛，只见炉子上的黑烟散尽，那炉子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王爷原来放进炉子里的药饵均已经消失不见，显然一阵加热已经使它们完全蒸发。
  豆大的汗滴从王爷的脸上落进炉子里，滋滋地冒着白烟，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炉子，不知在作何感想。
  突然间，王爷仿佛明白了过来，他扔下手中的铁钳，抬起眼睛望着我的方向。
  我看见他双目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鼻翼不住地扇动，好像一只老虎盯着面前的猎物，那副模样让我胆颤心惊。
  王爷举起双手搭到头顶，仿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然而一切努力终是无用，突然他的两只手扯住头发，头冠顿时分崩离析，两只手顺着头发抓下来，很快就到了脸颊，在指甲后面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印痕。
  我大吃一惊，连忙奔向前去，以为王爷已经发疯！
  他见我直奔过来，忽然双手离脸，整个人微微后倾，两眼圆瞪，全身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呜呜地发出低吼。
  我呆立在他面前，不敢再向前挪动半步，好像脚前有一个万丈深渊！
  王爷见我停了下来，他慢慢向后退去，忽然他双手从胸前一把撕开衣服，同时嘴里大喝一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此时我才发现王爷已经全身湿透，汗水在密室的烛光下闪闪发光。
  在那静立的瞬间，我也感到浑身烧得像根炭棒，汗水从衣服下顺着皮肤滑落，弄湿了我的衣服，而且我还感觉到汗水似乎一直流进我的鞋子里面。
  刚才从丹炉中升起的浓烟已经与密室内的空气混合在一起，每次呼吸都在吸入更多的烟气，好似一口接一口的烈酒，直到喝得人头昏脑涨，直到人彻底失去意志。
  我觉得灵魂已经从躯体离去，全身仿佛缺失了一块，只感到巨大的空虚和惊恐，眼前的烛火越来越失去光彩，整个密室正在走向黑暗。
  孤寂的我犹如行走在无边的荒原之中，惊慌让我不禁尖叫一声！
  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浣衣院管事的那张皱巴巴的脸孔，那张脸上的皱纹在我眼前渐渐绷直，她眼中满是轻蔑，“睡了五天还没死，真有你的！”
  我没有死去，记忆又回到了我身上，然而这一次什么都变了，我又回到了浣衣院，做王爷贴身侍女的经历仿佛南柯一梦，说不清那是事实还是我的臆想。而且从那以后，我又多了一条罪状，色诱主人。
  色诱主人？所有从我眼前走过的人都很奇怪地看着我，这有可能吗？我不但状貌粗陋，而且膀大腰圆，何来有色？
  不过，这似乎是一条定论，从此我在王府中再也没有摆脱这句指责。
  我又回到了每天为王府洗衣服的生活，粗大的手脚再次浸泡在冷水中，由于这次完全丧失了王爷的靠山，浣衣院的管事对我更加不客气，每天吆来喝去，稍有欠缺就大加责骂。我总是做浣衣院最重的活计，没过多久，我就手足皲裂，冷水透进裂开的皮肤，有如蚂蚁一样无情地啃啮着皮肉，让我痛不欲生。
  但我却不敢怠慢，要是完不成每天的任务，等待我的又是罚站和不准吃饭。这样过了两个月，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自己有孕在身。
  起初我不敢声张，每天躲在被窝里哭，对命运的不公咬牙切齿。但过了几天，我终于坚持不住，对着管事大吼道：“我怀了孩子！”
  管事吃惊的程度不下于我，她两眼瞪着我的肚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才缓过神来，吃吃地说道：“你没骗我吧，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我觉得她的语气要好了许多，突然我觉得全身都是勇气，我索性豁出去了，“谁骗你，你以为哪个都像你那样？”
  管事不再看我，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对我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去帮你禀报。”
  说着，她出了浣衣院，一溜烟地往上房跑去。
  刚刚等了一会儿，她就折返回来，悄悄地把我拉进屋内，“上头要你别声张，下午就让人查一下，等有了定数再说。”
  “说什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小声点，”她说着，一边探出头去朝门外乱看。“等查定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管事终于笑了，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欢快地抖动，“到时候你不要忘本哦。”
  我感到一阵恶心，也不知道是腹中的胎儿让我不适，还是管事的那张脸让我难以忍受。
  那天下午果然来了两个老妈子，对着我一阵揉捏。最后，她们都露出笑来，对我说道：“姑娘就等着好消息吧，我们两个老身向王爷禀报了，还等着喝姑娘的喜酒呢。”
  两个老妈妈子说着，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院去了。
  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分，上房才有指示下达，让我先搬到浣衣房旁边的一间小屋去住。这个处置方法也让浣衣院的管事感到不解，她一边帮我收拾，一边说道：“雪娥，你就在那里忍上几天，也许王爷近日事多，等他有了空，想起你来了，肯定会有一个好的定夺。王爷又不是刻薄之人，以后你的好处多着呢。我在浣衣院做事的时候长了，到时候你要凡事多帮着我一点。”
  只要能够离开浣衣院，哪怕离开一个时辰，我都心满意足。何况看上去我有可能永远离开浣衣院，离开这个满脸皱纹的管事，不用再受她的鸟气，我的心里是何等的快乐，何等的轻松，现在想想也觉得高兴。
  那个小屋收拾得很干净，管事让人扫了又扫，还把窗子擦了，又找了一只结实的木床摆在里面，只是还得使用我在浣衣院原来的被褥。我自小吃苦，对衣食住行从来不存奢望，等一切安排妥当，我终于躺在床上直了直腰身之后，差不多已经到了半夜。
  屋外微风习习，吹动枝梢，发现轻微的声响。我睁着眼睛，难以入眠，现在我不但要保住自己，还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好好对待腹中的胎儿，不管前路是直是弯，如今是我们两个人共同面对，我顿时觉得少了那份无助，多了一份生存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