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丁雪娥
作者:阳光下的呼吸      更新:2021-06-28 04:06      字数:5585
  我一向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听,环顾四周的人家,他们家女儿的名字都离不兰,离不开珠,可是我却叫雪娥,我为此还娇傲了好多年。虽然我家也是几间草房,夏天闷热潮湿,冬天四壁透风,冻得人难以入眠。草房的两扇木门早已朽坏,可是父亲没钱修理,只得找了几根草绳把朽断的门枢捆在门框上,尽管开合不便,但至少还有个门。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到田间玩耍,看着青青的麦苗从泥土里冒出来,我很好奇,一直想不明白那些泥泞的地里怎么会长出高高的麦子,然后又结出饱满的麦粒。耳边也有人对我说,这田不是我家的,可是我那时还小,对这些没怎么在意,我还是喜欢麦浪翻滚的麦田,父亲不肯我下田玩耍,说是怕踩倒了麦子,我就在田梗上和弟兄们奔跑,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和泥水,回家以后,每次都少不了母亲的一顿骂。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说:“兰英,别老骂孩子,还小,让孩子们多玩玩。”
  母亲总是说道:“男孩子玩玩可以,雪娥是个女儿家,不能这么疯!”
  可是我知道自己是父母惟一的女儿,他们心里疼我,终究不肯对我管得过严。我就日日和弟兄以及邻家的孩子在乡野里游荡。终于有一天,母亲对我说:“雪娥,你大了,不要再去玩了,这次是真的,不要再和男孩子一起玩了。我们家穷,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你就跟着村头的老张家儿媳妇学点女红,裁衣做鞋总得会点,等你出嫁了,也能够把持门户,有点用处。”
  我家很穷,不用母亲说起,我也很清楚。其实作为女孩子,我也喜欢针线,喜欢缝缝补补,可是我家没有做针线的材料,没有多余的布料,家里很少做新衣裳,也很少做新鞋,父亲和母亲大部分时间都要穿草鞋,我和弟兄们大都赤着脚。因此,我就去了老张家帮忙,老张家是个裁缝,起初不肯我去,觉得我粗手大脚是,怕做不了细活,经过母亲的一番请求,又送了挂在灶头上的一块腊肉(那块肉被烟熏得黑黑的,表面冒着油光,我和弟兄们常常在下方仰视,幻想有朝一日咬着那块肉,满嘴油香的情形),老张家才勉强应承下来。
  说是帮忙,我不过是帮着老张家打扫卫生,提水烧火,偶尔有闲空的时候才站在他家儿媳旁边看着她一双巧手在布料里上下翻飞,做出一件件漂亮的衣裳和鞋子。前两年,我就在老张家打杂,除了有时候帮着抱一抱布料以外,其余时间连布都没摸着。到了第三年,我寻思就要真正帮上忙的时候,家里却遭了变故。
  这时候我才知道父亲种不了自己的田带来的苦处,田主说要收了我家的田,变卖给别人家,没有了田,我一家老小如何能够活得下去。父亲去田主家哀求,连续去了几天都没有用处。收田的那天,父亲气得没有起来,随后就大病了一场,我家原来就是饥一顿饱一顿,哪里还有余钱求医买药,又过了几天,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最后大人们把父亲抬到堂屋里,放在草垫子上,我当时只有十二岁,还不大明白这样做的意思,只是心里纳闷,不过也知道这样做必有缘故。父亲在草垫子上躺了四天,当时已经隆冬,北风从破损的屋角吹进屋里,冷嗖嗖的,冻得人直发抖。可是我发现父亲安详地躺着,不像我们冻得直哆嗦,只是他脸上泛着青紫的颜色,与我们有点不同。母亲出去了,一会儿找来了几个大人,大家都是穷亲戚,但还是有人拎来了篮子,里面装着些面饼。我们几个孩子好几天都没好饱一顿,这个时候也管不着父亲,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大家围着父亲,母亲在一旁只是垂泪。到了日暮时分,有个亲戚凑上前去,轻声对父亲说道:“他家大叔,你有没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看见父亲嘴角动了动,一缕口水顺着口角流了下来,弄湿了头下的稻草。过了一会儿,父亲还是没有动静,那个亲戚侧耳听了听,又摸了摸父亲的手,说道:“他去世了。”
  我当时还不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只见母亲奋不顾身扑到父亲身上,大声哭嚷起来,“你这个死鬼,你抛下我们母子几个,叫我们怎么活啊!我拿什么给孩子们吃饭啊……”。
  见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我吓了一跳,眼泪止不住地也滚落下来,半是害怕,半是伤心。父亲就这样走了,我们家无余粮,母亲借遍了亲戚邻居,起先大家可怜我们家,还算能够接济一点,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特别漫长,也特别难熬,终于母亲再也借不到什么了,我们一家几口躺在破旧的茅屋里,听着外面狂风四起,灌进屋角,横扫整个茅屋。我们几个孩子偎依着相互取暖,躺在床上不敢下来,这也是为了节省体力,少吃些粮食。母亲从外面回家,独自坐在房里的旧桌子边,找出好久没动过的盆子,抖抖索索地摸出里面的碎布和剪刀,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我们肚子饿,但又不敢做声,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忙碌。
  过了小半天,母亲才放下活计,抬起眼来,我看见她蓬头垢面,头发已经花白,眼角布满皱纹,长期吃不饱饭,让她更显得苍老。她说道:“雪娥,你过来。”
  她的声音非常低微,我几乎听不出来,而且我也很吃惊,不知道她叫我有什么事情。以往她从没有这么郑重地叫唤过我,显然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
  母亲手里拿着一双黑色的鞋帮,还有剪好的鞋底纸样,对着我说:“雪娥,娘只有做好鞋帮的布了,鞋底纳不成,这些都送给你,以后你有了出息,自己做好这双鞋,不要怪你亲娘没有为你尽心,我也就感到心安了。”
  我呆呆地看着母亲那双被北风吹得红红的眼睛,接过母亲手里的半成品,不知道如何是好。
  母亲接着说道:“娘把你送到衡阳王府去,那可是个王府,本来人家还不肯要你,仗着我娘家有个叔叔在衡阳王府做脚夫,亏得他帮忙,府里答应收你做女佣。你下午就去罢,王府是个贵人家,肯定不会亏待下人,你在那里有口饭吃,总比在家里天天饿肚子要强些。你还有弟兄几个,我总得喂饱他们,为我们家留下一点血脉,所以你不要怪为娘的狠心,以后不要在心底暗骂做娘的,我死也瞑目了。”
  说完,母亲不住地抹泪,我那些弟兄们抬着眼睛,同样呆呆地看着我,估计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回事。
  就这样,我被卖到了衡阳王府做了婢女。衡阳王府离我们家不远,府里和府外真有天壤之别,府外的穷人衣不蔽体,府内却是锦绣绮罗,吃食陈设无不极尽奢华。衡阳王原本是当朝太子,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贬为王爷,但赖先帝的垂怜,器物用度却没有降格。我进府的时候才是个下等婢女,因为生得体格健壮,就被分配到浣衣院,自然无缘见识王府的摆场。浣衣院每日都与粗陋的奴仆打交道,我整日泡在碱水之中,手足皲裂,虽然才十三岁,看上去年龄却要大得多。浣衣院的主管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本来是女主人房内的使女,因为手脚不甚干净,做事又拖拖拉拉,终于有一天被其他使女拿到把柄,主人一番责打,原本要把她卖出去,好在女主人心软,遂将她下放到浣衣院。她到了浣衣院后,却知耻而后勇,渐渐地做到了主管。然而,一朝失去了主人的信任,要想再回到原来的位置却是万难。如今五十多岁了,她也死了那份心,日日觉得命运不公,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在下属身上。
  每天她都很早就到了浣衣院,拿着册子点清上一天的衣服织物,该送出去的送出去,该收进来的收进来,事无大小,无不追查到细枝末节,有她这个表率,下属无不战战兢兢,惟恐犯错受罚。我本来是与弟兄们一起混大的,心思没有其他女孩那般细,再加上我生得体格粗壮,非常不入主管的慧眼。她原本就不想要我,但又不敢明说,只想着找出我的差错,禀报主人,早点把我赶出去。
  在最初的时候,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在不经意间受过多次处罚后,有个老妈妈看我可怜,转着弯提醒了我一句,“雪娥,见到主管要小心一点,不要犯错再让她捉到。”
  这个时候我才醒悟,原来是主管存心与我过意不去,从此以后,我就多了个心眼,小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不想让主管再挑出刺来。然而,无论我多小心,那个主管就像围着腥味转悠的猫,总能挑出我的错处,我想她背后没少去打小报告,幸好女主人菩萨心肠,并不想将我卖出王府或者换到其他地方去,也许是女主人压根儿不想搭理我这样的小人物,怕坏了自己的名声。我就这样一天一天在主管的手下混日子,心里把她恨了个洞,每当受罚的时候,每当在北风中站了半宿不给吃饭的时候,我就咬牙切齿,想着总有一个出头之日,到那个时候一定要把她碎尸万段!
  王府摆场很大,各色各样的人日日夜夜进进出出,我在忙着洗涮的时候,只听见府里热闹异常,却不能放下手中的活出去见识一番,主管总在旁边盯着我们,防止我们偷懒。又到了冬天,王府在过年之前需要整个儿洗一次,窗帘被服全部送了过来,浣衣院专门找了个房间摆放这些东西,这是我们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此时,我已经十六岁,来王府已满三年,可是我又犯错了,按照主管的话来说,我是“没见识的贱货,到死也活不明白”。我把一件上好的丝质围巾扔在盆里与其他普通衣服一起捶洗了,等到我汗流浃背,以为大功告成之际,主管猛然冲到盆前,从一堆衣服中翻出那条丝巾,只听见她大声嚷嚷道:“你做死啦!眼睛生在哪里,没见到这条围巾吗?你看这条丝巾算是被你洗废了,这可是云锦,还是去年刚进府的,你怎么交待!”
  我当时就想自己完了,我知道那条丝巾是王爷千金的心爱之物,今年春天我还看见她扎了一次,红红绿绿的,非常漂亮。不想我竟然闯了这样的大祸,一条丝巾对于王爷家的千金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东西,对于我们这些婢女而言却是天大的事情,何况这是一件云锦,用主管的话来说,我的身价怕也比不过这条丝巾。我彻底慌了神,口里分辩道:“这条丝巾是上等之物,就不应该与普通衣服放在一起,应当追查分拣衣服的人!”
  主管哪容得我分辩,不由分说又上去告了一状,因为把我卖了也好分摊她的责任,否则小姐一向受到王爷的宠爱,一旦小姐不肯罢休,怕主管也吃不了兜着走。到下午的时候,处罚意见下来了,这次不但扣了我当月的薪资,罚我两天不得吃饭,晚上还要到西厢房罚站。我的工钱本来就少得可怜,我也想积攒下来,可惜事与愿违,一直也没攒几个钱。那个时候,家里更穷了,母亲也去有钱人家做了佣工,家里的几个兄弟渐渐大了,最大的哥哥被朝廷募了兵,早就离家去了,下面的几个小孩子总得吃饭,靠母亲的微薄收入渐渐撑不下去。母亲自己没脸过来,就让最小的兄弟来向我要钱,我虽然不恨母亲,却恨自己生在穷人家,没有法子,兄弟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让我看着心软,我的工钱大多数就这样进了一个无底洞。两天没有饭吃,但事情却不能少做,第一天我就饿得头昏眼花,晚上罚站的时候,都有点站立不稳,但我一直强撑,虽然心里已经把主管咒了个千百遍,脸上还不能有什么不满的意思。冬夜寒冷,主管怕我罚站的时候偷懒,让一个手下打了个地铺,睡在我身后监督,也许是那负责监督的女人看我可怜,悄悄地塞给我一个馒头,我才撑过一夜。第二天又是辛苦劳作的一日,到了收工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差点跑不动路,但还有一夜,还要罚站一夜。西厢房里漆黑一团,这天不知道什么,那个负责监督我的女人没来,我又累又饿,起初还能坐在冰凉的地上,后来夜越来越深,我靠着墙想打个盹,可是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天上连颗星星也没有,恐惧此时盖过了我腹中的饥饿,愈是让我无数睡着。我昏头昏脑地靠在墙边,清醒让我忍着寒冷和饥饿的双重虐待。快到早更的时候,我终于合眼昏睡了一会儿,但一阵轻微的响声把我惊醒了。
  天边透出一丝丝微光,寒风像根根钢针扎进我的肌肤,我睁开眼睛,房间蒙蒙亮,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那些声响似乎就在房外,我不敢随便出去,要是被主管或者主管的手下看到我擅自离开厢房,不但两天的惩罚一笔勾消,还要加倍罚处。因此,我坐在那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听到门上一阵微微的响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门在我眼前轻轻晃动,好像什么东西想推门进来。我站了起来,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我站立不稳,差点儿跌倒在地。我拖着双腿走到门边,听到外面有微微的喘息之声,我以为是一条狗,于是俯下身子从门缝里望出去,在我眼前赫然是一张人的脸庞。我吃了一惊,没敢出声,向后跌坐在地。只听见门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开门,救我!”
  那声音很低,很急促,但也很微弱,那个人似乎受了伤。
  我颤抖着手拉工门闩,此时我忘掉了主管的命令,面前就是一个要死的人,我还有什么理由见死不救。门吱哑一声开了,声音在清晨显得那么响亮,把我吓了一跳。眼前的这个人年龄约四十有余,满脸是伤,最大的一处伤似乎在这个人的胸口。我看见他捂着胸脯,不住地喘气,尽管天气严寒,全身却被汗浸得透湿,冷风吹过,冻得他全身发抖。他见我打开了门,连忙就向门里爬来。厢房的门槛很高,他努力了好几次,竟然没有能爬进门来。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动了恻隐之心,也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我弯下腰来,双手架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进房内。那个人进了房子,回手指了指房门,我知道他要我关上大门。等我关上门后,晨光已经能够透过窗格射进厢房,眼前的一切历历分明。那个人在我关门的当儿,手脚不停,一直爬到北墙边才停下来,远远避开房门。他半倚在墙边,看上去非常疲惫,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才沙哑着声音对我说:“谢谢姑娘,还希望姑娘保守秘密。”
  我到这个时候才猛然醒来,等天色大明,主管肯定要来查看我的情况,要是被她发现我私藏这个人,且不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必须不会放过我。而且他在王府受伤,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至少对王爷来说不是好人。想到这里,我当时心乱如麻,后悔没有关紧大门,不要理会他。但转念一想,事情还有被救的余地,我现在就出去喊人,或许能够将功补过,或者不仅是补过的问题,我还可能立下大功。
  我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对我说道:“姑娘,你不要喊人,只要你不说与别人听,我这里还有些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一串话让那个人感到非常累,他无力地垂下头去,然后又努力抬起来,接着说道:“你过来,你来看看。”
  说着,他的手伸进怀中,抖抖索索地摸着什么。我好奇心上来了,慢慢走近他,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有什么异动,我立马尖叫喊人。
  他在怀里摸了一会儿,终于掏出一个布包,他另一只手似乎受了伤,没法动弹,他只得把那只布包尽力向我扔来。
  那布包铛的一声落在我面前不远处,布包散开,从中滚出几枚金光灿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