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三足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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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呼吸 更新:2021-06-28 04:06 字数:5525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微风吹过半塌的房屋,送来一股股腐败的气味。钱二宝睁开眼睛,不知道是一次自然醒,还是风吹来的寒气把他冻醒了,抬眼一看,阳光从塌了的半面墙照进来,这半面地面尚干,映着那半面的阳光,昨夜的血雨腥风都已经过去,眼见岁月静好,让人心情愉快。钱二宝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躺在墙的一角,身上的衣服仍然潮湿,真不知道昨夜是如何睡得着的,他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女主与昨夜一样端坐在那只油炬旁边,双目紧闭,原来她一夜就坐在那里,不知道有没有睡一会儿。
钱二宝想爬起来,又怕惊了女主,遂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定睛一看,女主似乎动了一动,只见她一只手撑在地面,缓慢而自然地站了起来。面前的油炬仍然在燃烧,她从行囊中取出一只盖子罩在上面,那油炬冒出一团团灰白色的烟气,慢慢弥散在屋内,很快就被微风吹净。女主灭了油炬,并不搬动,对着油炬说道:“等会儿把它收进行李中。”
原来她已经知道钱二宝醒了,油炬刚刚熄灭,当前还很烫手,需要等一会儿才可以挪动。
钱二宝识趣地爬起来,在清晨的阳光下,这座半塌的屋子才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屋子使用大石砌成,可能因为时间久远,那些石头上生满苔藓,再加上风吹雨打,早已经看不出石头原来的颜色,屋顶盖着厚重的石板,东半边完全倒塌,北半边原来应隔着一个小室,但小室全部坍塌,只留下一个狭小的石洞,那里应当装有一扇门,如今门已经没有影踪。
女主走到倒塌的那半面,凝视着前面的森林,昨夜暴雨的痕迹仍然历历在目,地面泥泞,难以下足。钱二宝真不知道昨夜是怎么走路的,抵头一看,两只靴子全是泥巴,裤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想脱下靴子整理一番,眼睛的余光扫过女主,发现她已经折回屋子,就断了脱靴子的念头。
女主仍然从行囊中取出那种食物,掰下一块扔给钱二宝。两个人吃过早饭,钱二宝就看着女主,不知道她下一步有什么行动。
女主显然早有了主意,她收好晾在木棍上的衣服,打点好行装,便叫钱二宝背好,两个人绕到屋子前面,忽然女主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前方的地面。只见地上泥泞不堪,钱二宝昨夜不辨东西,东一脚西一脚出屋让女主更衣,他的脚印一直向南,在地面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但钱二宝也看出来了,在他的脚印后面有许多凌乱的小小印迹,应当说那是人的脚印,钱二宝复又想起,昨天在死去红衣女子的脚印旁边也发现了许多这种脚印。只是这些脚印十分奇特,不似人的脚印那样成对成双,却没有什么规律。
女主观察了一会儿,皱着眉头,不经意地瞟了钱二宝一眼。钱二宝见她的眼神充满难以捉摸的意思,心里发紧。两个人踏上屋子前面的地面,女主仍然不时低头,细细观察地上的足迹。钱二宝见她这么用心,不禁也不时注意地面,只是自己经验尚浅,实在搞不明白那些足迹的原由。女主回头见钱二宝东瞧西瞧,便指着地面上那些黑色的东西道:“你看看这些是什么?”
钱二宝定睛一看,见地面上满是黑色的东西,有些散落在地面,有些泥土里翘出,环视四周,竟然到处都是,整个森林地面铺满这些东西。钱二宝不明究里,蹲下来仔细一看,顿时吓得脸色发青。
原来这些黑色的东西都是人骨,放眼望去,森林里横七竖八,到处散落着人的骨头。这些骨头显然已经有了些岁月,根根断碎,在风吹日晒之下,露出地面的骨头早已风化,再加上森林里地面潮湿,骨头原本的白色已被侵蚀,变成不显眼的黑色。钱二宝昨夜在森林里走动,只道是林地的树根,哪里会想到竟然是根根人骨。
女主见钱二宝失了色,脸上现出笑来,钱二宝端视着女主的脸,嘴里不由自主地乱说着话:“尹姑娘,骨头……骨头……,人骨吗?这么多人骨,什么回事?”
女主顾左右而言他,“下面就是万人坑,怕了?谁让汉人的命不值钱。”
钱二宝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尹姑娘,你说这些骨头都是汉人?”
女主满脸鄙夷之色,说道:“都是你们皇帝做的好事,自己无能,搭上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说着,她的脚踏到一只黑色的头颅,用力一踩,那头颅本来探出泥土,经这么一踩,又没入泥土之中。只听见她口中恨恨地说道:“不知道是哪个王公大臣,还是哪个村野匹夫,活该!”
钱二宝小心地避开脚下的骨头,听见女主说什么王公大臣,什么村野匹夫,心里更加迷惑不解,问道:“尹姑娘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些人都是以前的大人物吗?”
女主笑道:“人都有一死,管他是什么人都逃不过这一劫!只是这些人的冤气重了些。”
说完,她挺直腰身,一直往前走去。
不一会儿,两个就走到钱二宝昨夜避开女主的地方,从这里看过去,那个石屋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女主见状,似乎脸色舒展了许多。
从钱二宝昨夜的站立之处向前看去,那些小脚印仍然在向远处延伸,从脚印的方向来看,似乎脚印是从更远的南边过来,然后跟在钱二宝身后,一路走到石屋,然后在石屋外面停下来,又原路返回。
不但女主早已想到这一层,此时钱二宝也猛然醒悟过来,心脏一阵乱跳。想昨夜有一个不明的东西跟在身后,而且自己又站在乱坟岗上,竟然当时浑然不知,现在回想那个时候的情景,后怕不已。
女主断续向前走,钱二宝知道她在循着足迹前行,遂紧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惟一不同的是他会避开地上的人骨,不像女主那样毫无顾忌。
那足迹向南直行了一程,又折向西去,看得出来,这东西好像也是雨后出没,因此能够在地上留下清晰的痕迹。此时这些足迹渐乱,看似那东西在这个地方兜了几个圈子,不但足迹触及的范围大了许多,而且足迹的方向也没有规律。虽然紧跟在女主身后,钱二宝却如同蒙着一头雾水,猜不透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偶尔他心中也灵光一闪,觉得这也许是鸡爪留下来的踪迹,然而大小颇似鸡爪,形状却分明是人的脚印。
刚刚转过一片树丛,女主却停下了脚步。钱二宝觉得有异,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来。
树丛背后是一小片林间空地,对面站着一个女子,她骨架很大,一身农妇打扮,头上扎着黑色的头巾,双臂下垂,两只手在腹前搭在一起。一双细长的眼睛无神地端详着对面的来人,她浓眉阔口,紧闭着双唇。
不想在这个地方突然遇上陌生人,钱二宝自然吓了一跳,就连女主也吃惊不已。这是个可怕的地方,恐怖的传说流传了百余年,南来北往的商贾固然不敢涉足,四近的庄户人家更加迷信,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面前这个女人似乎与村人无异,她怎么会大胆?但看她神情镇定,似乎与普通村人又有很大的不同。
钱二宝在女主身后伸头探脑,很想在心里搜出个答案,那女主虽然不动声色,但钱二宝分明看到她右手在袖子里一抖,钱二宝知道女主已经做好了准备。
忽然觉得自己的衣摆一紧,钱二宝低头一看,惊得肝胆俱裂!
就在他的身旁,一双小手牵住他的衣服,而且有一张小脸仰望着钱二宝,那是一张泛着绿色的小儿脸,那似乎是一张老人的脸,皱纹纵横交错,看不清眉毛,一侧该长着眼睛的位置好像蒙着一张白纸,哪有眼睛的踪影,另一只眼睛如同一个黑洞,端是看不出眼白,不知道在盯着钱二宝看,还是在看着别处。看到钱二宝低头,小儿露齿咯咯笑出声来,口中通红,并无牙齿的痕迹。
钱二宝大惊失色,猛然挣脱,跳到一旁,身上背的行囊跌在地上。
那小儿见钱二宝跳到一旁,张开双臂一摇一摆地逼近过来,嘴里咯咯笑个不停,好似要钱二宝抱抱的模样,钱二宝定睛一看,见那小儿竟然长着三条腿,而那三条腿交替前进,灵活自如,丝毫没有违和的迹象!这就解释了地上的足迹来源,也解释了为何足迹凌乱,因为三只脚留下的足迹肯定与平常的两足不同。
女主见状,抬起手来,就要射出弩箭。耳中听到那农妇妆扮的女子一声尖叫,然而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左侍何必呢?”
女主转过身来,那女子早已经冲过来,俯身抱起小儿,那小儿刚被抱起,双臂不断地在那女人怀中挣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仿佛心中有无数委曲。
女人转身就跑,嘴里一连声地说道:“乖乖不哭,妈妈在呢,为啥要哭,阿伯在呢,不怕,不哭,谁敢动你一根指头,你阿伯就对他开膛破肚,掏心挖肺,剥皮抽筋,看谁敢碰你,谁敢碰你!”
一边说着,她一边跑回原来站立的地方,眼睛却紧盯着女主,眼神里满是警戒,钱二宝觉得她的眼神还充满着刻毒之意。顺着那女子跑回的方向看过去,见那女子原来站立的地方出现一位全身黑衣的老者。那老者身材高大,头上扎着黑色头巾,背后交叉插着两把短剑,面色黄中透青,一双明晃晃的眼睛,傲然直视着女主和钱二宝。
女主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头衔,心中一凛,回头看到那位黑衣老者,马上收了短弩,抱拳说道:“不想在此蛮荒之地遇到章老前辈,失敬!”
黑衣老者亦抱拳道:“左侍别来无恙,章忍天有缘与你相见,甚是欣慰。”
女主心中奇怪,问道:“不知道前辈所言的欣慰是何意思?我正要回到圣山,面见圣母,想必前辈是从圣山过来,圣母她老人家安好否?”
章忍天听了,却不回答,说道:“此去圣山的路途遥远,不知道左侍为何要走这条路?这样走不是又要多费好些时日。”
女主道:“我也正要问前辈为何也到了这里,难道前辈没想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道理吗?”
章忍天听毕,哈哈一笑,说道:“我知道左侍向来不待见我这个老人,我也知道你早就已经发觉了我的行迹,然而我走这个沼泽并非我的本意,我这是扬善惩恶,舍己救人!”
女主看了旁边的那位女子一眼,只见她抱着小儿,全身发抖,眼睛紧盯着自己,仿佛面前是一只吃人的老虎一样。
见此情景,女主心中不痛快,说道:“想不到前辈竟然还会这么一手,看来在圣母的教诲之下,您的进步神速啊!”
章忍天知道左侍右侍向来对他自己又恨又怕,承蒙当初圣母高看自己一眼,这些人也无可奈何,现在时过境迁,他更是无所顾虑,遂说道:“圣母自然率先垂范,为万世至尊,不要说我,就是这世上的贤良加起来,又怎能抵得上圣母的一根毫毛。”
女主见章忍天满口奉承,心中对他的为人更加鄙视。当初这个章忍天在中原作恶多端,混不下去,这才跑到西域,仗着旁门左道的本领和一张巧嘴,竟然搏得圣母的青睐,坐稳了圣山第二把交椅,仅排在国师之后。女主那些左侍右侍平时负责具体事宜的执行,与国师和章忍天打交道甚多,哪里不知道这个章忍天的为人。可惜圣母近年来颇事佛老,对俗务渐生厌烦,除了听信国师和章忍天之外,对原来劳苦功高的左侍右侍日渐疏远,惹得大家对国师和章忍天恨得咬牙切齿,但碍于圣母的情面,只得隐忍。
如今不想在这个地方撞见章忍天,昨天夜里,女主就发觉情况有异,在沼泽边上发现红衣女子的尸体后,原来她以为可能是右侍在森林中装神弄鬼,后来在走向石屋的途中渐觉异常。如果右侍那一路人马躲在森林中的话,就那些人心急火燎的性子,肯定会放马过来,立即置自己于死地。但女主走进森林后,却未见到右侍属下的行迹,反而觉得对手忽近忽远,引而不发,再后来又听到小儿的啼哭,当时女主细细侦听,发现那哭声渐行渐远,因此断定森林中绝非右侍的人马,不但行事风格不同,而且留下的痕迹也不相同。等到到达石屋,女主四处打量,亦未见右侍惯常的印记,所以她小心谨慎,不敢造次,虽然石屋是圣山设在森林中的基地,她却未动藏在石屋地下的补给,担心留下痕迹,被敌人发现,因此端坐一夜,只略略合眼,防备对手从暗处偷袭。钱二宝哪有这么多讲究,只道女主生性矜持,不肯屈尊。
现在事已大白,不过让女主没想到的是章忍天竟离开圣山,身边带着那个农妇一样的女子,不知何故。当下向前迈出一步,抱拳道:“前辈,您德高望重,名满天下,不知道这位女子与您有何恩怨,您身边的那座坟是您的杰作吗?”
女主眼尖,早看到女子身后有一座新坟,那个坟上的土还是新的,所以就追问了一句。那女子听女主这么一说,眼泪宛如泉涌,她抱着小儿倒在坟上,悲不自胜,全身颤抖,嘴里呜呜有声。
章忍天看了那女子一眼,青黄色的脸上如同蒙着一层油纸,颜色毫无变化,说道:“左侍误会了,这座坟虽是我挖的,但里面埋的人却非我出手所伤,这要归功于圣母的右侍,天道无常,我章忍天如今也算好人了!”
女主道:“这么说来,是右侍的手下所为?”
章忍天微微点头,女主心中焦急,问道:“圣母怎么会放纵右侍胡作非为,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缘故?”
章忍天双臂抱到胸前,淡淡地说道:“圣母管不了这些人了。”
女主睁大眼睛,“前辈开玩笑了,圣母驭下甚严,难道右侍能够欺瞒不成?”
章忍天嘿嘿冷笑道:“圣母已经失位,如今是国师做主!”
女主大惊失色,直愣愣地望着章忍天,半晌才醒转过来:“前辈越来越像说笑话了,圣母威震西域,谁敢动这个心思!”
章忍天离开中原,幸赖圣母收留,当时正是圣山用人之际,西域早已听闻章忍天的名声,而且章忍天也确实拥有很大的势力,要不是原先栖身的东岛被梁国捣毁,手下的弟子流散,章忍天到现在恐怕还在东岛做他的岛主,不必离开故土,流落中原,偏偏大魏以正统自居,驱赶非本族人士离境。虽然章忍天出曾想效力大魏,无奈魏主看不上章忍天的那套东西,不但未加重用,反而起了杀心,想要要章忍天招集一众手下,意在将其一网打尽。好在章忍天经验丰富,看着势头不对,当即阻止弟子前往洛阳,自己则打点行装,溜出魏境。正在惶惶无计之际,恰好圣母延揽人才,章忍天凭着早年积攒的名声,顺理成章地成为圣母手下的第二号人物。起初章忍天还算知足,但后来渐觉不满,平日与同样叛离魏国的国师争斗,意在取而代之。在圣母的手下,右侍皆为异族,左侍皆为汉人,两者之间固然存在矛盾,虽然暗地里较劲,但尚能为圣山齐心协力。圣母早就觉察到国师和章忍天之间的矛盾,正好利用两人的不协,居中调停,掌握操纵,维持平衡,让这两个强人尽力为自己做事,又不会忘乎所以,不守本分。没想到国师暗地里与身为右侍的异族联手,突然发难,不但驱跑了圣母,让其生死不明,而且屠灭尚在圣山的众位左侍,独掌大权。好在女主远在南方,未遭毒手。章忍天素来与国师不和,当然不会有好果子吃,幸好他为人警觉,在国师掌控全局,并对自己惺惺作态、封官加爵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决然离开圣山,绝对不能给国师下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