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八角坞
作者:阳光下的呼吸      更新:2021-06-28 04:06      字数:5527
  等到把战马载到北岸的时候,日已西偏,天空铺满火红的云霞。鲁仁轨等落水之人披着从村子里找来的干衣服,坐在凳子上,北风吹来,寒气加上心中的惊惧,一阵一阵地让人发冷。过了好一会儿,鲁仁轨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钱参军,不知道那位壮士把什么抛给了玉指使者?”
  钱二宝同样心中茫然,说道:“鲁统军,我也正要问你,为何称那大鸟叫玉指使者?”
  鲁仁轨迟疑了一会儿,抬眼望着西方的满天红霞,说道:“钱参军初到本地,尚不知其中的原委,自然没什么奇怪。我们坞堡三年之前进驻了一队人马,听我们坞主说,这些人都是西域异族,我也曾见过其中的一两个人,这些人身材魁梧,都是红发黄睛,平时他们都住在坞内的一个院子里,大门紧闭,不让闲人出入。那个时候,每到黄昏时分,天上就飞来这样的一只大鸟,落在院子里面,天明又飞出去,据服侍大院的家仆说,那只大鸟就叫玉指使者,传说是为这些人送信的。一年以后,这些人离开坞堡,不知去向。我们坞主再也没提过此事,我们身为下人也不好多问。刚才看到这只大鸟,我一时想不出到底是何物,后来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只是不知道那位壮士抛出的是何物,那大鸟得了后便径自飞走,饶了我们的性命?”
  钱二宝心中醒悟,对鲁仁轨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刚才还想不通呢。那是两只玉指套,据说是异族的东西,统军这么一说,我才知道那只大鸟原来就是为了寻这些东西才来的。只是我们丢了东西,将来回到大齐如何交待呢?”
  说完,钱二宝转向高粲,只见高粲一脸茫然,知道他也在心里着急,便说道:“不碍事,齐主早就说过,那东西本来就是不祥之物,我们留在身边,恐怕要为我们带来灾难,现在正好物归原主,灾祸也就离我们远去了,难道不可喜可贺吗?”
  鲁仁轨不解,问道:“什么玉指套,竟然有那么大的神通?”
  钱二宝说:“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一文不值,也就是玉做的两个指套,异族好像很看重它们,可惜,如果卖给异族,真不知道值多少钱。”
  鲁仁轨说道:“参军是大齐使节,又在王府供职,哪里还会稀罕几个小钱。既然那东西对异族很重要,如果我家坞主知道了,肯定会顿足叹息,无缘亲眼一见。再说我家坞主与异族素有交情,可惜失去了一次加深交情的机会。”
  高粲不乐,说道:“我们与异族势不两立,不知道坞主为什么要降低身段,与异族做上买卖?”
  鲁仁轨见说不到一起,连忙岔开话题,说道:“此事也就罢了,算是我等无缘吧。此地距八角坞还有三十来里路,趁着天色尚早,我们还是早点上路。”
  于是众人翻身上马,向北疾行,在西方的云霞颜色渐渐变得昏沉之前,远远看到天边出现一团灰色的影子,鲁仁轨停下来,用鞭子指着那个方向,对着钱二宝说道:“那里就是我们的坞堡。”
  八角坞四周是大片的农田,坞内聚集了大约数百户人家,平时开了坞门,到四周的农田忙活,晚上闭了坞门,在坞内安息,日复一日,永无尽头。八角坞始建于晋末,那时天下大乱,流民无处寄身,便在当时的坞主解百岁的带领下筑坞于此,以求自保。坞堡共八个角,因此得名八角坞,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开了四个坞门,坞堡北边是一座高山,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周边的其他坞堡因为种种原因被放弃或者被攻破之后,惟独八角坞仍然独立一方,岿然不动。到了解无敌当家之时,更加苦心经营,虽然后有大魏,西有大梁,南有大齐,却能够周旋其间,求得生存。
  钱二宝等人策马来到坞堡之前,天色已暗,北风吹动坞周的城壕水,波波相逐,不断撞击岸边。众人过了吊桥,坞堡便高耸在面前,抬头望向高空,城墙略带角度向后仰去,墙顶是伸出城墙的城楼,如同铁鹰亮起的翅膀,再向上看,坞后矗立的高山露出黑黝黝的尖顶,灰灰白白从西向东延伸,仿佛就要向众人倒下,把大家压在下面。
  鲁仁轨催马跑到众人的前面,独自走到坞门面前,他的手下挥手示意,要大家停止前进。只见鲁仁轨在坞门前驻立片刻,众人听到上方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紧接着城墙上人影幢幢,转出一队盔甲整齐的士兵。
  城墙上有人高声叫道:“城下什么人?”
  鲁仁轨回应道:“统军鲁仁轨回坞!”
  城上人道:“黑水绕城秋已深!”
  鲁仁轨道:“辰疏疏,辰行无省!”
  忽然城墙上呜呜地响起号角之声,三声号角之后,坞门上铃声响起,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坞门在众人面前洞开。
  门内有人高叫:“统军鲁仁轨先进!”
  鲁仁轨驱马进门,众人留在坞门之外十丈余,等待里面的动静,晚风吹过,城上寂静无声,耳边只有壕沟里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一人手持火把走出坞门,立在门前空地上,将火把举过头顶,左右摇晃,高叫道:“其余二十七人进坞!”
  钱二宝回头一看,暮色深沉,身后的平原已经隐没在夜色之中,西边的天空只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好像丝帛上镶着的一颗珍珠,晶莹孤独,惹人爱怜。
  众人轻轻驱动马匹,跟在手持火把的那个人缓缓进入坞门。钱二宝借着火把的余光,瞥见大门上雪亮亮的一片,仔细一看,却见门上嵌着无数尖刃,直挺挺地正对着众人,禁不住把马往中间一拔,害怕碰上去。
  进了坞门,却是一个瓮城,四周城墙上火光通明,列满士兵,那些士兵通体黑甲,盔缨鲜红,刚进瓮城,听见一声军令:“弯弓!”
  四周一阵弯弓的声音,那些士兵开弓搭箭,指着刚刚走进坞门的众人。钱二宝心惊肉跳,回头一看高粲,见他脸色铁青,喉结不停地上下游动,显然也很紧张,只有鲁仁轨的随从似乎无动于衷,脸色漠然。
  很快就到了瓮城的二门,门前的一个军官走上前来,在火把的照耀下开始点数,二十七人,那军官单手一挥,下令道:“开门!”
  二门吱吱敞开,一行人终于走进坞中。
  正对着二门,地上燃着一个火堆,火堆后面是一排衣着鲜明的士兵,看到钱二宝等人走上前来,后面转出一位穿着长袍的中年人,对着钱二宝一揖,说道:“迎接大齐使节入坞!”
  钱二宝等人下马,只见钱二宝走出人群,对着那个人说道:“按照贵坞的礼节,使者是否需要换衣?”
  那人不知何意,语气踌躇,道:“不知道使节需要什么衣服?”
  钱二宝正色道:“刚才吓尿了,我想换裤子!”
  人群轰的一声大笑不止,那人脸色尴尬,强笑道:“使节开玩笑了,刚才不过是坞内的规矩,不想惊动了使节。”
  钱二宝道:“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八角坞如此装腔作势,可见从来就视大齐为强敌,我今天冒昧打扰,自觉没趣,看来我还是回老家的好!”
  那人慌了,连连说道:“使节多虑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如有打忧,在下这就向使节赔个不是!”
  说完,那个深深一揖。
  钱二宝见他有趣,遂说道:“无妨,看来八角坞还是很讲规矩,也很通人情,我就不与你计较了。我大齐主明臣直,也喜欢讲规矩,八角坞并入大齐,也是天命所归。”
  他刚刚说完,耳中听到周围一阵窃窃私语,抬头一看,见坞内众人皆双目圆瞪,脸上似有怒色。
  钱二宝心知刚才的话冲撞了这些人,心中不乐,说道:“等我与坞主谈毕,大家都可以封官进爵,一起发财,还有什么不高兴呢?”
  众人仍然瞪着钱二宝,余怒未消。钱二宝识趣,连忙对那个迎接的人说道:“今天已晚,不知道坞主什么时候见我?”
  那人听毕,也连忙说道:“坞主已经说了,先领使节见过坞主,然后一起用膳,不知道贵客意下如何?”
  钱二宝见有台阶,马上应声说道:“甚好,我们大家都已经饿了半天。”
  他本想说大家饿的时间久了,就说了这一句,再一想,一日三餐,不都是饿半天再吃饭,这句话应是废话。
  幸好那人似乎明白了钱二宝的意思,说道:“如此更好,请使节随我去见坞主。”
  钱二宝与众人跟在那人身后,一起向坞内前进。原来坞内的房屋均为两层,十分高大坚固,黑砖黑瓦,下层只开小窗,上层开着一溜更小的窗口,黑洞洞地正对着下方的小巷,看上去深不可测,不怀好意。坞内的道路七拐八拐,并无一条直道,钱二宝等人跟在那个后面,拐了无数个弯,突然眼前一亮,对面是一幢高大的房子,挂满红色的灯笼,把夜空照片雪亮,屋内人声鼎沸,人影映在窗户纸上,往来不断。
  那人作了一揖,请大家停步,他匆匆走上台阶,进门通报。不一会儿,屋门大开,快步走出两个人,对着钱二宝等人行礼,一边说道:“请大齐使节进屋!”
  钱二宝走在前面,高粲紧跟身后,其他甲士暂且被拦在屋外等候。屋内灯火辉煌,早有一个人快步走来,一边作揖说道:“八角坞坞主解无敌恭迎大齐使节!”
  钱二宝定睛一看,却见解无敌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黑瘦之人,头顶戴着一顶灰帽,身着灰色长袍,没有丝毫一点纹饰,双目细小,眉毛极淡,嘴上两缕疏细的胡须,下巴不多不少,也挂着淡淡的几根胡须。一眼看上去,解无敌周身似乎以极简为衷旨,需增之处甚多,需减之处却无,一切都以实用为目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钱二宝见是坞主,连忙还礼道:“大齐宣慰使康南王府参军钱二宝见过坞主。”
  解无敌见钱二宝年轻,哈哈大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诚不我欺也!使节年纪轻轻,却能担当此大任,足见阁下年轻有为,未来不可限量!”
  说完,便执了钱二宝的手,说道:“钱参军,此次前来受苦了,八角坞地处偏僻,能够迎来大齐使节,我实在三生有幸,趁此机会,我要与钱小弟尽情一叙!”
  两人一直前走,转了一个屏风,便是一个精致的客厅。两个人坐下,高粲立在钱二宝身后,左手按在腰刀的刀柄上,警惕地直视解无敌。
  解无敌似乎满不在乎,说道:“钱参军一路辛苦了,暂且先喝一杯茶,吃几个点心,我们略作商谈,便一同用膳,明天我们再细谈可好?”
  钱二宝本来肚中饥饿,一听还要谈事,心里不快,便说道:“很好,我们今天长话短说,明天再细谈挺好的。”
  解无敌笑道:“此次八角坞真心归附,无非想求得平安,乱世之中,只要保我平安,荣华富贵是我等不敢想望的。”
  钱二宝喝了一口茶,见他啰啰嗦嗦,心中不快,又不好发作,只好说道:“坞主真心归附,齐主是知道的,不知道坞主有什么条件?”
  解无敌见钱二宝开门见山,只以为他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心想这次可是遇到难缠的主了,说道:“八角坞不过是小地方,哪敢向齐主提什么条件。”
  钱二宝听了,知道他故意卖关子,追问道:“没条件甚好,那什么时候正式归附?”
  解无敌心中大怒,脸上有点挂不住,说道:“钱参军似乎理事甚速,很好很好。只是八角坞虽然僻居一隅,从晋世以来,却也经营四世,我解无敌虽不为自己作想,然而总得为那些属下找个好一点的归宿,让他们感念齐主的恩德,报效国家。”
  钱二宝见他又兜了回来,肚子开始咕咕乱叫,当下很不高兴,“坞主说话的水平真高,直说吧,到底要什么条件呢?”
  解无敌见避让不过,只得说道:“条件说不上,在下希望齐主允许八角坞维持现状,我们改旗易帜,忠于大齐便是。”
  钱二宝心里一笑,回应道:“坞主难道只愿留在这个穷地方吗,还不如随我入朝,做个朝廷重臣,光宗耀祖,还不好吗?”
  解无敌听毕,极为不快,说道:“小老弟差矣,我年过五旬,故土难弃,我又不是一个贪图富贵之人,只想在这个小地方了此一生,做个地方小官便足慰我心。”
  钱二宝一听,就知道解无敌似无真心归附之意,然而自己身在敌巢,不便明言,于是徐徐言道:“坞主对名利看得好轻,在下甚是佩服,待我回朝禀明齐主,一定能够满足坞主的心愿,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解无敌大喜,说道:“那麻烦小老弟多在齐主面前美言几句,我解无敌在这里多谢了。”说完,竟然作了一揖。
  钱二宝也不还礼,只把右手按住腹部。解无敌见状,心领神会,起身说道:“请钱参军入席,我们一醉方休!”
  钱二宝起身与高粲一起转入大厅,只见大厅里摆开十来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见坞主进来,大家轰的一声站起来行礼。钱二宝眼尖,早看见鲁仁轨也身在其中,只见他换了一身便服打扮,在人群中果然并不出众,毫不惹人注目。
  钱二宝与解无敌坐了主桌,坞中的头面人物作陪,高粲与随行的甲士坐了两桌,看到主人入席坐妥,厅内众人又轰的一声坐下去。
  解无敌站起身来,说道:“今天在临万厅恭迎大齐使节,大家举杯敬使节一杯!”
  厅中众人齐刷刷站起来,举杯齐声喊道:“恭迎大齐使节!”
  钱二宝连忙站起来,说道:“多谢众位,请坐请坐!”遂干了手中的一杯酒。
  厅中一阵甲胄叮铛声响,众人干杯坐下。
  解无敌待众人坐定,对钱二宝说道:“钱参军,你看我的军容如何?”
  钱二宝一杯酒下肚,只觉得肚内火辣辣的一阵难受,强忍着涌上的酒气应道:“坞主治军有方,是坞主之福,也是齐主之福!”
  解无敌大笑道:“钱参军果然好眼力,不愧在大齐见过世面。”
  正在说笑之间,听见外面一阵喧闹,解无敌皱起眉头,低声对身旁的人说了几句,那个起身出去,似乎是去处理什么事情。
  刚刚过了一会儿,只见大厅门帘猛地往上一掀,走进一个瘦高的老者,只见他面白如粉,头戴纱帽,身穿白袍,足登黑靴。解无敌见状,如弹簧一样从椅上弹起,脸色难堪。
  那老者轻蔑地扫视厅内,大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仿佛被什么定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钱二宝听见那老者说道:“没想到解坞主会玩一女嫁二夫的把戏,我贺六忠还没有离坞,怕是惊了你的好事吧!”
  解无敌连忙走上前去,说道:“贺公公误会了,在下不过在此宴请闲人,怎么敢劳驾贺公公光临。”
  贺六忠并不领情,笑道:“解坞主玩得一手好牌,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你以为你是如来佛祖,能够把我们玩弄在股掌之间吗?”
  解无敌见欺瞒不过,高声说道:“梁国欺我太甚,原来我也就忍了,无非每年费些钱帛,如今竟然一心要吞并八角坞,抢夺我们的生计,我也是忍无可忍,只好出此下策,事到如今,不知道贺公公还有何指教?”
  贺六忠摇了摇头,尖着嗓子叫道:“此言差矣,大梁地大物博,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坞堡。大梁知道八角坞位置紧要,固想与解坞主结盟,不想解坞主曲解上意,以为我大梁存在吞并之志,岂不缪哉!我此次前来,本来已经与解坞主解释明白,没想到坞主仍然心存疑虑,竟然私通齐国,你就没想过齐国国小民寡,如何抵抗得过大梁,孰强孰弱,解坞主难道心中没数吗?”
  说完,头往旁边一歪,嘴角扬起,眯着双眼斜视着大厅里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