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血洞天
作者:
乘风八万里 更新:2021-06-28 01:43 字数:4192
李瑾跃下高台。
这里不是人间,但也不是什么异界。这里就是凡人常说的“洞天”。
“一花一世界”,一个小小的物品中也可能隐藏着一方空间,这方空间的规则可能完全与外界不同,也有可能环境与外界相仿。这些都是不确定的。这意味着冒险进入面对的可能是人间地狱,也有可能是仙境蓬莱。
迄今为止人类没有发现产生洞天的原因,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天地之气钟灵所化,但这种说法太过含蓄晦涩。然而,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如今的人类不知天地造化,千年之前的古人不仅拥有远超现今人类的力量,甚至还能人为地开辟空间。
当然,这种能力不是人人都有。“白氏”,她屡次听到这样的名号,这是一个族群,他们与古人类都全然不同。
她起初不知道这件事。这是当然的,起初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无论身份如何,她的身体构造、质地与其他人类全无不同,一样不到百岁的寿命,一样会老,会受伤,会死。
她经常会想,如果当初她直接死了,历史上也不会有她的痕迹,就也不会面对那么多事了。但当初她踏入那件宅子的时候,在如今想来不啻于踏入深渊。
不过知道那么多也不是坏事,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她在燹国观星了百年,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
上古之人陆续醒来,那些本该熄灭的星一一重新燃烧闪烁,包括本不该显出被看见的“隐星”。但她并不好奇白氏究竟是怎样的一批人,因为她曾见过一个真正的白氏之人。他自上古时代存活至今,而他的野心未曾熄灭。
她本该见不到的。无形的诅咒如影随形地缠绕着她,她无法死去,自然……也能拿命去搏。因为她不会死。
如果死了,也好。
这里是祭天高台,但它的真实作用——与其说是祭天,不如说是渎神。看看周围的尸体吧——冲天的怨气让原本还算美好的洞天污染了一片黑夜,遍地的是腐烂的尸骸。在这里的尸体,比外界的尸体腐坏得慢得多。但这些尸骸仍会行动,就像湟国故址的禁地古战场一样。
“他”,用特殊的方式重新构造了古战场。在这里,即便是死了,人的灵魂也在无尽的战争和杀戮中轮回,这里的魂魄消散复又凝聚,凝聚成那些“灵”,或者说,“魅”。“他”择选这些魅,把他们训练成自己的部属,剥夺他们的思考能力。“他”从外界挑动更多的战争,得到更多的尸体和魂魄……直到将这片洞天变成人间死地。
祭天高台,是为了用人魂稳定这里的空间。这里本是强行开辟的洞天,空间随时会闭合,而大量的人魂使得这里的空间强行被怨气和灵力撑开,也不至于和外界封闭。不过这里每年只会打开一次,想要在其他时间进入必须用其它特殊的方式,李瑾还做不到,所以她一直在等今天。
她从骸骨堆成的祭天高台上走下来,像是在尸山血海上行走。每一步都踩着松脆或者坚硬的骨骼,她可以从中分辨出哪些是崭新的,带着血肉的;哪些是陈旧的。
这里没有人的颅骨,人的头颅装载着大部分的魂——剩下的身体是魄。对魄的需求并不如魂那么大,因为魄不会产生怨气。据她了解所知,“他”会用魂和少量的魄人造魅。所以他带走了所有的头颅,毕竟他本身看起来没有收集头颅的癖好。
只是她从来没有找到过头颅去了哪里。也许是被喂了不知名的怪物,又也许是被秘密处理掉了。这并不是她需要追究的。
她追踪了这个人数百年,现在她就要找到了。她在意的不是这个人手上的血腥有多少,因为她自己本没有资格评判,她手上的血腥也不少;但他挑动战争的行为让她必须见到这个人,阻止他。也许是杀了他,也许不是。她杀过太多人了,以至于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必要的,而自己的梦想是不是从来都是痴心妄想。
几百岁的怪物是不该做梦的,尤其是这个怪物还特别想做人的时候。
她的老师就这件事已经嘲笑过她无数次了。
有拼接的傀儡人摇摇晃晃走过来,奇怪,这些傀儡有头,明显不是这里的尸骸形成的。可能本身就是人为制造的傀儡。因为它们只是身上带有缝合的痕迹,形状却是人形,远没有想象中那样骇人。只是它们显然不像是有思想能讲道理的样子。
李瑾吟了一个咒,无形的风压在她身周扩散开来,像是一堵墙重重拍打了傀儡人。那些傀儡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但依然挣扎着想要起身。这些傀儡比看起来要坚实得多。
李瑾没有给它们再站起来的机会。她拔出腰刀,一一解决了它们。它们的弱点是心脏和头颅,像人一样;但喉咙却不是弱点。
她的腰刀看起来很古老,其做工风格偏向北莽。兽骨的刀柄和精铁的刀身,上头嵌着绿松石和玛瑙,用猩红的粗棉线裹着刀柄。野性中带着精巧。
这里的“主人”依然没有反应。她猜想在她一到来的时候,“他”就应该察觉到了。毕竟这是“他”开辟的洞天,“他”掌握着这里。但让她不放心的是,“他”丝毫没有要理会入侵者的意思。
因为反常,所以更令人不安。
足下的骸骨嘎吱作响,天空是阴天,冷风顺着衣领灌进来,阴森森的。
她走了有一段,傀儡人也不见了,方圆十里像是一片死地。她不知道这片洞天有多大,但显然,比她想象的、见过的大部分洞天都要大。也不知道这里的尸骨有多少,因为她一路走来,都是淌着尸骨而来的。唯一的不同是,这里的尸骨似乎要更加新鲜——地上多了些血。她洁白的衣袂上沾上了斑斑污血。
“怪物会复生。”她想到老师说的那句话。
白氏的人,都是怪物。她歪了歪头,背后烈风袭来,她反身将手中腰刀递出,压力从刀柄上传来,一只大张着嘴巴的野兽瞪着眼睛,腰刀撕裂了它的口颚,将它半张脸斩下。
鲜血沥沥地淌下,李瑾一脚踢开了野兽。是活的,难得见到正正经经活着的生物。
这只野兽大张着眼睛看着她,而后慢慢地没了气息。
她放下手,转头,极远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一座极高的建筑,最高处似乎插着什么东西,细长的。
还有个人。橘红色的头发,藏青色的长袍,最显眼的是金色的眼睛。他淡淡地看过来,一手扶着那个细长的东西。
仅是这一眼,让李瑾背后发凉。她倏忽间好像回到当初见到老师时,对上那双毫无人性的眼睛。现在,她是同样的感觉。不同的是,这双眼比老师的眼少了玩味,多了如缨其锋的锐利。他看着自己,像是磨刀霍霍的屠夫。
她很早就猜到了这一点。虽然事情的发展略微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但她的大致方向依然没有错。现在她能直视老师的眼睛,就也能直视那人的眼睛。
她迈动了步子,像是一片漂泊的叶汇入大江般消失在尸骨的浪涛中。
……
“卖花糕啦!这位姑娘公子,这是今早刚赶好的花糕,滋味正好呢!”
“炒豆!炒豆!十文一斤啦!”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位公子好生有趣,不知找妾身有什么事呢?”
这就是有人写下“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原因。人间热闹、喧嚣,会吵得人耳朵发闷,也有污秽浊泥,但它的声色犬马与雪月风花是清寂的“仙境”所不具有的。
白鳞环视周围,今天每个人都很高兴,有几个孩子缠着父母想要一些糖画,两情相悦的男女躲在阴影里说着悄悄话,忧郁的书生念叨着古早的诗句,寻寻觅觅自己命中的女郎。酒摊挂了灯,如果能对出灯里的对联诗句,便可以用一半的价钱喝道酒。有几个市井汉子光着膀子抱着酒坛,看来是卖劳力的,嘀嘀咕咕着什么,酒摊老板就敛手站在一旁笑看着,也不着急,就等那几个汉子对出诗来。
走神的间头,神无月回来了。刚才她好像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她将手背在身后,带着盈盈的笑意。白鳞闻到那股馥郁的气味,就知道她来了。
“你刚才去……”白鳞话未说完,神无月从背后拿出一朵花儿来。那朵花儿像是有人特别培养的,有牡丹的姿色,但却是艳艳的猩红色。但这不显得它触目惊心,它艳丽得像是极尽挥发出所有的颜色。
“送给你的。”她笑道,“烺煌城有个家族一直在养花,他们在十年前培育出了这种嫁接花,叫妩心。”
白鳞的脸皮开始发烫,他小心地接过那朵花,周围似乎有几个少年郎和少女在暗暗叫好起哄。
“谢谢。”他轻声说道,“下次我也送你一朵别的。”
神无月凑近了看他,然后笑了起来:“为什么那么拘谨?”
“因为……”白鳞沉吟了一下,“好久没见了。”
神无月恍然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是啊,好久没见了。”
……
空气中开始逐渐弥漫起鱼的香味。
白鳞从恍惚中惊醒,神无月专心看着锅里的鱼。周围的人大笑着说着很多话,各种各样的;只有白鳞和神无月这一桌安安静静的。
不是因为没话可说,也不是因为尴尬;只是有太多想说的,但这些话大概对方心里都有谱。
“这些年,”白鳞终究决定开口了。先前无名的愧疚让他把话吞在喉咙里,但现在也是相同的愧疚让他开口。“你是怎么样的?”
他知道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让神无月执着不堕地找自己。
其实他有点怕。怕神无月告诉自己过得很不好,怕神无月责怪他。
神无月抬了抬眼睛。鲤鱼在锅中汩汩作响,沸腾的汤汁扑击着锅壁,被开了花刀的鱼身上撒着些辣椒和藤椒,香气扑鼻。
“还行吧,除了有点孤单。”神无月给鱼小心地翻了个身,“的确是没什么人能说话。”
“噢……哦……”白鳞愣了一下。
“但我是有点不高兴。”她说道,“还有,这么些年的话我除了学东西搞事情,要么就是在找你的尸体和过去白氏的一些资料。”
“我的尸体在北莽戈壁那里。”白鳞说道,“大概。”
“我也这么想。不过那里一直是一片死地,几百年前就是如此。”神无月放下筷子等着鱼的另一面被熬煮入味,“白氏的资料真是少得可怜,一点痕迹也没给后人留下来——除了烺煌城。烺煌城是白氏保留得最好的一座城市了。”
“是阿尔贝勒毁掉的吗?”白鳞问道。
“可能,可能阿尔贝勒根本不想有人知道曾经有白氏的存在。”神无月说道,“否则现在的人怎么会只知道一点虚无缥缈的传说?”
“不想有人知道……”白鳞沉吟了一下,“你见过她?她怎么说?”
“其实你想理解阿尔贝勒,只要想得简单一点就可以了。”神无月对他笑了笑,“她只是想彻底毁掉一个东西,毁掉未来,然后毁掉过去。毁掉一切的痕迹。”
“那么烺煌城就是个例外。”白鳞说道,“疯王是她一个比较特殊的人?”
“大概。”神无月摊了摊手,“我也没见过她的同伴。”
“对了……”白鳞忽然看着神无月,“那片戈壁你去过吗?”
“没有。你想起什么了?”
“对。我刚刚苏醒的时候,那片戈壁不是正常形成的。”白鳞说道,“我那时没有太多注意,但现在想来,那里的荒兽、地形,不是我曾经见过的。”
“你的意思是?”
“我是被杀死的;而被杀死……是否我曾在那里战斗过?”白鳞问道。
神无月沉默下来。
“等构梦之术事完了,”神无月说道,“我们去荒冢地走一趟,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白鳞低头看了一眼鱼,“神无月……”
“嗯?”
“鱼是不是煮散了?”
“……”神无月低头看了一眼锅。
“老板,再来一条鲱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