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尔贝勒
作者:
乘风八万里 更新:2021-06-28 01:43 字数:4527
少年白鳞与其他人的身形凝结起来,周围如坠冰霜。天际最远处的天空如天柱崩塌而苍天崩坏般扭曲、撕碎,而后化作无数碎片坠入黑暗。黑暗之下是无边的黑色烈焰,如若无间地狱。但无间地狱中无人,安静如死。这世上一切都凝聚了,停止了;而白鳞又如幽灵。这里开始崩解。
白鳞往崩解的另一端跑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该与这个世界一同坠入火焰。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座塔,只有那座塔是清楚的,周围都蒙在白雾中。他对那座塔有莫大的好奇,而心里莫名的忌惮让他更想知道这座塔之中有什么。
他曾见过那个人吗?还是那座塔中,待着什么恐怖的凶兽,让父皇既不愿意斩杀它,又要每年总会有一天对天柱塔祭祀来平息它的愤怒?
他的速度很快,他幽灵般穿过那些建筑,直直往那座塔而去。
那座塔周围没有雾气,周围的绿景被精心打理过。这里周围的一切都被小心以对,既害怕,又不得不庄重。
他踏在草坪上,忽然有了声音。
草坪沙沙作响,周围的常青木摩挲着叶子,也沙沙作响,像窃窃私语。
他抬手抚上一边的灌木,是有感觉的,灌木的枝条被他按得微微下压。他成了活人。
他的内心庄重而肃穆,像要去参加一场祭典,或者葬礼。
天柱塔的天柱石其实并不难看,只是从远处看去总有些朴陋。但它的花纹细致,像是大理石又有所不同。他抚上那座塔的外表,它被修建得浑然一体,一丝缝隙也没有,宛若一座本就如此巨大的天柱石雕琢成了巨塔屹立在这里。
门在哪里?
白鳞绕着它迅速走了一圈,整座塔被封得严严实实,只有最高处,是一扇窗户,里头能落进些阳光。
他的身畔忽地亮起一道符文,白鳞伸手碰了碰,他的手穿过了符文,触到了塔内冰冷的空气。他往前走了走,穿过了天柱石的塔墙。
原来如此,它通过空间符咒进出,不需要实质上的“门”。
塔内真的像一座陵墓,点着鲛人油的长明灯,阴森得好像随时会从黑暗里扑出个什么来。白鳞听到若即若离的地方,有一个人的呼吸声。那个人好像睡着了,睡着的人的呼吸声与醒时的呼吸声是不同的。
塔内散乱着一些古籍,旁边还有纸页已经泛黄的笔记,脆得一碰就会碎掉。白鳞拣了几页看起来状况还不错的纸来看,但仍有一张在他碰到的一刻就碎成了粉末,诡异至极。
笔记上画着星相学,还有白氏的“神”。写的人神智仿佛很混乱,整体前言不搭后语,但大致的意思白鳞还是看懂了,并且不寒而栗。
“那个女孩并不是‘隐星’……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个男孩,虽然他有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兄弟,但是隐星的气息是无法改变的!没错了,没错了……那个女孩本该是千古的帝王!是日曜煌炎!噢,愚蠢的尧啊!你将太阳般的明王堕落成了燃烧着黑色的、仇恨的火的暴君啊!”
“神从不怜悯世人!啊——那神使的模样!一念便可颠覆天地!若他说:‘这世上只存妖类,从未有过人。’那么这世上一切活物便只剩下妖族,从此这天下是妖族的天下了!若他说:‘现在不过是鸿蒙初开!’于是那先前发生的一切便不复存在,只剩下现在是天地之初了!他存在于这个世上,而就如永不磨损的巨石在溪水中,任凭溪水如何改变也不曾变异!而神,则是更……的存在!……赞美吾神!”
还有几张看起来是这个人神志清晰或者干脆是另一个人写的:
“都是神亲吻过的血裔,为何如此不同?难道这便是白氏的命运么?……神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们如此信奉祂,又永世不得翻身?命为何物?……那个男孩,从小他身边就留不住人……”
“该放逐他或她么?……不,杀死他?但真的杀得死吗?”
“我们做错了……我们不该让她来顶罪……”
接下来是满纸干涸的血迹,写满了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名字笔画模糊,又像是刻意被划去了。
剩下的只有一个四字的奇怪名字:“阿尔贝勒”。
古语中“炀”与“殇”的意思。阿尔是“殇”,白氏古语虽然如今不怎么用,但白鳞多少进修过一些,在古族谱中用于早夭的却有达标血统的“王”身上。贝勒就是“炀”的意思,多用于罪人。
从头顶传来隐约的吟唱声,是个……介于英气与婉转之间的女声。
白鳞放下手稿,刚一转身,周围的稿子似乎一瞬间被无形的东西扬起,纷纷扬扬如雪片般落下来,纸上是满溅的血迹,像是含血的笑。纸片笼罩了他,在触碰到他身体的一刻碎成齑粉,如磷粉般抖落。
白鳞没有管它;他只想知道,塔顶究竟有谁,是谁在这里被囚禁了数十年。
楼梯,好像永远也走不尽。这座塔过于高耸,唯一能让白鳞辨别他离那人越来越近的证据,是越来越响的吟唱声。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踏上一节楼梯;分明眼前应仍有旋转着的石梯,但一眨眼,眼前的楼梯全数消失了。他在一扇门前停止。
门上绘制着符咒,大致意思是永不被放逐的承诺和永不被允许走出的意思。
是冠冕堂皇的“囚禁”的意思。
白鳞抬手覆上石门,手掌感到一阵刺痛。抬起手,他的皮肤被炽烈的温度灼伤,符咒隐隐泛着血色的光。是白氏的人用神血绘制的符文。
白鳞抬起手,试图唤起血术的力量。奇怪,他好像一下子熟悉了血术的用法,的确,他本来是会的,可是后来全忘记了。现在这些本能的记忆又回归到了他的脑海和身体里。
玄色的坚冰覆上石门,天柱石的门并未因此损坏,但火的符咒却被更强大的玄冰所破坏。玄冰碎去的时候,带着血色的符咒一起消失了。
白鳞将手按在门上,推门的一刻,如打开了两个世界的大门。
房间里没有人,陈设不算豪华,但家具让它看起来像是个讲究的囚笼,分明周围的天柱石墙壁是如此丑陋。唱诗的人不见了,这里却好像上一秒还有人生活。窗被打开,窗边放着一把被磨得发亮的红木椅子,好像之前还有人坐在窗边,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外面是一成不变的景色,被精心打理的草坪,精心挑选的常青树和迎春花,但唯独不见人烟——就像专门为这座塔里的人创造的一幅挂画般的景色,在这里,不修宫殿。
床头挂着香囊,香囊是刚换不久的,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白鳞闻不出是用什么花草制成的,大概是多种好闻罕见的香草花朵与某些药材磨碎了配比起来一同制成的。香囊上绣着云龙,是皇室御用的。
房间昏暗,桌上端着一支人鱼烛,映亮一片,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但住在这里的人什么都没写。倚着墙壁靠着一把断刀,锈迹斑斑。
白鳞在书桌前坐下,一伸手就够到了一支笔。这里的放置非常符合他的习惯,就连家具的摆设也让他感到舒服。
一张燃着余烬的纸从窗外飘到白鳞面前:
“‘天降’八年,隐星降世。白尧恐其殇,以长女顶其名,承其罪。”
剧痛陡然充满白鳞的大脑,撕裂般的痛。
“……怎么可能不恨呢。”
有人仿佛叹息,又仿佛嘲笑般轻轻说道。白鳞猛然转头,一把唐刀由上及下砍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被撕裂,一条手臂落在地上。
“追求权和力没有错。”她继续说道,“想做天下最尊贵的人亦没有错。”
白鳞捂着手臂,脑海中蓦地浮现一幕来。
他们是同样的灰发,同样的金瞳。白鳞嘶吼着,弧刀由上及下划破一道刺目到映亮天空的刀芒,她的刀洞穿了白鳞的胸口,而白鳞的刀也到了。她的右臂被斩下,白鳞的身躯从天巅坠下。
白鳞猛地睁开双眼,看到一片空濛的纱帐。白鳞抬手握了握拳,刚才手臂被切下的感觉如此清晰,让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但梦境也许就是从前的现实。血统里的力量更加清晰了,与之一同的还有伴随血脉的凶戾。
他晃了晃头,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极好看的脸来。
“……神无月?”白鳞抬了抬眉毛,“你……化妆了?”
“难得有人能看出来。”神无月叹了口气,那股若有若无的馥郁香气萦绕在白鳞鼻间。她的确很好看,不须化太浓的妆,只是略施粉黛抿了淡的唇脂便艳若桃李,“别问了,你睡了两个时辰。”
“……没耽误你出去玩吧?”白鳞愣了一下,说道。
神无月挑了挑眉毛,然后伸手拽了拽他的头发:“为什么你的第一反应如此奇怪?”
“习惯而已。”白鳞吁了一口气,“我的长姐……你是不是认识她?”
“认识,我们俩还蛮聊得来的。”神无月思索了一下,“就是脾气不大好。”
“嗯,梦里好像也是这样。”白鳞竟然笑了笑,“她是不是一个很真实的人?”
“嗯。超级真实的,说什么就是什么。”神无月说道,“你的记忆恢复得怎么样了?”
“我梦到我小时候的事情。”白鳞抬起头,“还有……我的母亲。”
“喔……”神无月转了转手腕上的一只镯子似的腕带,“你的母亲是叫云霈对吗?”
“我跟你说过?”白鳞笑了,他恍然地点点头,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好像只是释然。神无月没有问他,她语气不太在意地说道:“说过一点点。不过你本身不太愿意说这件事。”
“的确的。”白鳞起身,神无月看着他走到衣架旁为自己摘了件狐裘领毛的披风披在身上,“这件事让我下定决心永远也不要做父亲这样的人。尽管他……也许的确是爱着母亲的,但是这样的爱,对母亲来说太残酷了。”
“你穿得太薄了。”神无月提醒他。
“今天天不算冷吧?”白鳞伸手拽了拽她的衣领,“你穿得也很薄。”
“我不会生病。”神无月说道。
“但你会冷。”白鳞看着她,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要多穿一点吗?”
“不要。”神无月摇头,“现在是几时……噢,酉时了。走吧。”
烺煌城的节日比白鳞想象得还要盛大——飨宴十里可不是单单说说而已。那些商贩也会趁此机会张罗着摊位,在这样近乎过年的节日里,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显贵官员都会非常慷慨——他们愿意花很大的价格去买一件普普通通的物件,而在平日里他们定会说上半天的价或者干脆一走了之。
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做什么出格一些的事都是会被原谅的。
白鳞同神无月走在烺煌城的路上,一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实在热闹。这是为数不多大户人家们会同平民混在一起的日子,有几个小贩的孩子站在小板凳上挂灯笼,灯笼里夹了张纸条,字迹透着光显出来,是一句对诗。
“那是对子吗?”白鳞看着那句对诗,“夹在灯笼里?”
“对完就可以烧掉了。”神无月说道,“你想去对吗?”
“随便看看就好了。”白鳞笑了一笑,“人真多。难得见到那么热闹的时候。”
“是啊,人真的很多。”神无月点点头,“别走失了。”
白鳞忽地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住了,他心里一跳,低头看见神无月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她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是亲密的,她只是自然而然这么做了,就好像……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神无月的手柔软而修长,皮肤细腻且光滑,丝毫不像握刀的手。
“之前我找到一家很好的店,里面的鱼味道不错。”神无月说道,“去晚了可能就没有座位了呢。”
“嗯。”白鳞点头。
“还有秦国的花糕,嗯,他们是经常收鲜花的,做出的花糕味道很新鲜。”神无月继续喋喋不休地介绍。白鳞看着她的侧脸,灯笼温暖的光照得她的脸庞柔融融的。
神无月似乎反应过来他在看自己,但她毫不避讳地转过头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眼里盈盈含着笑意。
但白鳞并不感到拘束。
今天也是情侣可以光明正大走在街上的日子。秦国风气含蓄保守,一般男女生情只会通过媒人传达,而不会真正互相见面甚至并肩而行。
“走吧。”白鳞笑了起来,他笑得愉悦。不为什么,单纯和神无月待在一起他感到高兴而已。“你不是说晚了就没有位置坐了?”
“好啊。”神无月歪了歪头,“……每日一问,今天你想起我是谁了吗?”
“每日一答,今天没有,但……”白鳞看着神无月的眼睛,即便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她的眼睛依然熠熠生辉,“我倒是想起跟你待在一块儿是开心的。”
“这算是什么?”神无月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像是眼泪都要流出来似的,“所以我说嘛,你在这种方面你一点不比你哥哥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