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石没有产生错觉，关世充确实朝他看了一眼，他回到军营没多久关世充就得到消息，而此时校场上这场大军集结，就是因为他。
  耗费差不多半年之久，从最开始区区上百土匪响马，一路发展壮大到二十万大军，攻占四州之地，这其中要投入多少心血？如今到了最后一环，也是关世充认为最轻松的一环，居然冒出李青石这么个人物，三番两次出来添乱，让他送个军功都送的磕磕绊绊。
  说三番两次有些夸张，其实只有两次，攻打龙华城那一战，李青石其实帮了他的忙。
  当时守城的魏子城是老首辅陆平一力推荐，若是攻不下来，白通古一系的人就没有机会来前线，他们送军功的计划也就不能顺利实施，所以龙华城必须要打下来。
  对于上面的通盘谋划关世充没有资格知道，他当时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攻下龙华城，而且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件事，因为这样才能营造势不可挡的气势，京都方面才能更好地达到目的。
  所以即便他知道龙华城不好打，也不得不强打，而当时要不是李青石一马当先，不知道会多死多少人，对他来说，或者对他上面的人来说，死太多人绝对不是件好事。
  之后的两次，李青石就是在给他添麻烦了，死的人越少，意味着送出去的军功越小，也意味着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他没有做好。
  投入那么多心血，耗费那么多时间，他决不允许在就要成功的时候功亏一篑，何况抛开那些心血与时间不说，如果这件事办砸了，他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第一次知道有李青石这么个人存在的时候，他没当回事，甚至连李青石的名字都没问，因为那一次计划做的确实比较粗陋，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可是这一次大军已经进了山谷，已经成了死局，他竟然还能破开一条生路！
  幸好救出的人不是很多，否则他一定没有办法向上面交代，要是上面对他起疑，觉得这些事是他起了别的心思故意做出的安排，那就要惹来杀身之祸了。
  所以为免除后患，他决定除去这个兵。
  ……
  大兵们面面相觑，他们没听说最近军营里发生杀人事件，关大将军说残杀同袍的人是谁？
  经历过山谷大劫后幸存下来的士兵们反应有些不一样，他们中有很多人忽然变得有些紧张，沈光武就察觉到杜云山的紧张情绪，而且看见他向伍长霍朝贵看了一眼，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慌乱，只是伍长霍朝贵面无表情，仍旧如先前那样把视线投向前方的点将台。
  关世充手按悬在腰间的战刀刀柄，缓慢转头，再次用目光抚平校场上的嘈杂，说道：“昨夜山谷一战，我们死了不少兄弟，我听说有很多兄弟受伤行动不便，就有人将他们负在背上突围，只是敌人一直在山顶抛砸石块，这些受了伤被负在背上的兄弟大多都被砸死，反而背着他们的人活了下来，有没有这回事？”
  他声音洪亮，听起来没有附带任何情绪，脸上表情也如往常一样，看不见半点愤怒。
  十多万道目光一瞬间全都投向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那四千多人，疑问，审视，鄙夷，愤怒。
  万众瞩目的那片队伍里出现短暂骚乱，原本紧张的人更加紧张，原本惶恐的人更加惶恐，只有很少人面色坦然，在那些复杂的目光中面不改色。
  乱了一阵，忽然有人叫道：“有兄弟受了伤不能动，我们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我们背起他们是想把他们带回来，是要救他们的命，难道……难道你们觉得是……是为了挡石头么？”
  这声音很大，却透着一股瑟缩的味道，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在关大将军面前分辩有些胆气不足。
  杂乱的声音滞了一滞，然后有人叫道：“人心隔肚皮，那谁说的准？”
  随后有更多声音响起：“就是，你们怎么证明是为了救他们？”
  “我不信他们是为了挡石头，大伙是并肩厮杀过的兄弟，谁会拿兄弟的命换自己的命？”
  “就是，你们又怎么证明他们是为了拿兄弟挡石头？”
  “要是连自己兄弟都信不过，以后这仗还怎么打？难道一面跟敌人厮杀，一面还要提防身边的袍泽？”
  “那不一样，战场厮杀当然不会朝自己人下手，可要是朝自己人下手能保住自己的命，那可就说不准了。”
  “你这么说，是不是碰到这种事的时候，就会朝自己人下手？”
  “我……我可没这么说……”
  争辩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激烈，关世充站在点将台上，面无表情看着台下的混乱，没有制止的意思。
  这时，有个冷冽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这些说我们不怀好意的，我就问你们一句，要是换成你们受伤爬不起来，是想留在谷里被砸死或者呛死，还是想让人背起来？”说话的是霍朝贵，他声音冷淡，眼神冰冷扫视那些叫嚷的士兵。
  又乱了一阵，嘈杂的声音慢慢小下去，最后鸦雀无声。
  当时山谷里的情形这里的人都已经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如果留在山谷，必死无疑，所以不管那些背人的士兵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做的没有错。
  关世充按住刀柄的手动了动，要是这些大兵同意这样的行为是在残杀同袍，他不介意拉出一些人为那个叫李青石的兵陪葬，现在看来他的算盘落空了，不过他并没有失望，因为他预料到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他环视一周，说道：“既然大家都觉得他们不是为了自己活命，那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
  队伍里有些大兵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见关大将军说道：“不过有件事还需要查明白……”他忽然抬手指向李青石：“听说你抱着一个叫梁顺的兄弟出谷，他人呢？”
  李青石愣住，他没想到关世充会指向他，更没想到他会问起梁顺。
  沈光武也愣住，之前清点人员的时候，主事人曾问过他们营帐未归队的李青石与梁顺去向，他说梁顺受了伤，李青石大概带着他去找医生治伤。
  他们只不过是寻常小卒，而且这一战不知有多少人丧命，或者失踪，所以李青石与梁顺没有回来并不是件稀奇的事，这样的小事关大将军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他特意问了青石与梁顺的情况？
  他为什么要特意问这些？
  沈光武在心里做着推测。
  李青石也觉得疑惑，直觉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但他这时候来不及推敲，因为关世充正盯着他，等着他回答，很多士兵也顺着关世充手指的方向望过来。
  李青石迎上关世充的目光，说道：“死了。”
  关世充收起手指，走到点将台边缘，仍旧盯住李青石，说道：“我听说你抱他出谷的时候他是活着的，为什么会死？”
  为什么会死？李青石忽然想起梁顺死时的情形，想起他临死时说的那些话，胸腔里猛地抽动一下，他垂下目光，声音低了许多：“伤重不治。”
  关世充向他盯了一阵，声音里似乎多了一分冷意：“真是伤重不治？你躲什么，为什么不敢看我？”他的声音又冷了一分：“到底是伤重不治，还是你杀了他？”
  李青石霍然抬头，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关世充的险恶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