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4|父母亲人
作者:
一叶苇 更新:2020-05-16 16:02 字数:6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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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均乐县公安局和政府都拒绝他们的求助和申诉时, 柳侠心里就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人从那里撤走, 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踏足那个地方。
但前提是他必须要找到个合适的测绘队来接手他剩下的工程。
苏建功, 男,39岁, 198*年毕业于江城测绘大学工程测绘专业, 比柳侠高四届, 也就是他毕业的那年, 柳侠正好入校, 他和柳侠的辅导员韩彤是上下铺的好兄弟。
苏建功原来在中南勘察测绘设计研究院工作, 高级工程师, 因为和空降的主管领导产生矛盾, 去年年底,和同科室另一位叫郭大庆的同事同时停薪留职,组建了一个测绘队, 挂靠在原单位, 每年挂靠费15万。
可因为两人均属于技术型性格,拙于交际,对寻找项目望而生畏, 故测绘队组建近一年, 只揽到两个很小的小工程,两个人眼看就要陷入队伍解散、债台高筑的境地时,在网络上看到了金丽市均乐县官匪一家的连续报道。
而他们是在韩彤家借酒浇愁时看到的这个报道,陪他们喝酒的还有学弟詹伟。
詹伟现在经常和柳侠通电话, 孜孜不倦的话题就是柳石的孕母,然后就是柳侠的工作动态了,詹伟的教师生涯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乏善可陈闷到死,还是听兄弟们怎么挣钱更能激发他对生活的热爱。
所以詹伟知道报道里的中原某局测绘队队长是柳侠,他还因为担心想去均乐县看柳侠呢,只是被柳侠阻止了。
詹伟还知道,报道中说中原这个测绘队的队长表示,为了自己员工的生命安全着想,他以后不会再承接金丽以及周边地区的工程,甚至可能支付违约金放弃正在进行的工程也是真的。
同样一件事,在不同人眼里,可能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效果,这句话特别适合那天江城测绘大学几位校友的心态。
詹伟和韩彤跟其他人一样,看这个新闻时看到的是正义与邪恶、善良与凶残的较量,苏建功和郭大庆看到的是救命稻草。
他们俩都是中南人,郭大庆的老家在均乐县东边那个县,他老家的村子就在两个县的交界地带,听詹伟一说情况,两个穷途末路的工程师觉得这就是老天爷给他们的救赎。
什么郭铁蛋、郭铁亮,郭大庆说,妈的,他们要是敢跟老子要过路费保护费,老子把本家的叔伯兄弟们拉上,挖了他们的祖坟。
这就是柳侠需要的接手人。
四号,柳淼把柳侠愿意转让合同的消息带出去。
八号中午十点半,柳侠在英雄阀门厂的接待室,见到了苏建功。
在等待苏建功的两个小时里,柳侠已经和黄有光、詹伟、韩彤核实过苏建功的能力和人品,知道他曾经独立带队进行过很多工程,所以谈话特别顺利。
转让合同非常麻烦,并且与柳侠的信誉有损——哪怕车匪路霸的凶残有目共睹,柳侠的队伍没有按合同完成工程也是事实,至少柳侠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而苏建功现在只想挣钱,至于有了大工程的口碑对他以后承揽工程的诸多益处,现在那些不重要,房供和老婆孩子的惶恐忧惧才是当下压得他濒临崩溃的大山。
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苏建功和郭大庆完成接下来的工程,为了避免发生专业技术层面上的不愉快,柳侠派一个人进入他们的小队,如果对方能按质按量完成工程,柳侠支付他们十五万元。
肖文忠是个十分尽职尽责的业务员,他去给沈克己的小队送补给的时候,也没忘了自己的业务,他在金丽市还签了三个合同,全都是工程额比较小的单位新址勘测界定,这种工程现在柳侠都不用再单独派一个小队,而是谁在附近有大工程,抽时间捎带手就干了。
金丽市区的工程因为三个单位都穷,短时间内没钱盖楼,合同签了几个月了,都不让测绘队进驻,一直就那么放着。
柳侠不打算再让自己的人再往那边去了,他跟苏建功说,如果这个公路勘测项目他们做的好,金丽市那三个工程也让他们做。
苏建功欣喜若狂,这样的话,他明年的挂靠费也能有点着落了,混成这副模样,他实在不愿意再回原单位啊。
柳侠从苏建功的谈话中发现了一些问题,仔细一问,才知道这两位工程师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和当初的张树宝、丁红亮一样,因为一直揽不到工程,自信心崩盘,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机会时,正常的报价提都不敢提,都是用只有正常价格五分之一左右的报价拿到的合同,干完了一算总账,能赚到自己的正常工资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有利润?
柳侠就说嘛,再小的工程,那也是两个工程,还是纯吃技术的工程,怎么能混得连张火车票的钱都要省——郭大庆也想来的,因为火车票,没能成行。
把合作的事宜谈妥,该形成书面文字的都盖章签字,柳侠留苏建功住了一晚上,因为张一恒需要准备一下才能跟苏建功走。
这个晚上,柳侠跟苏建功说了很多,基本都是他组建测绘队时马千里教他的那些。
苏建功听了,如醍醐灌顶,同时他既羡慕柳侠的胆识,也羡慕他有个马千里那样的领导。
跟在苏建功过去的人选,柳侠原本想的是关强去,后来想到关强在那里和村民打过架,他怕有人下黑手报复关,才换成了和关强一样稳重、有主见、体格也比较强壮的张一恒。
虽然中南省正在大张旗鼓重拳出击打击西部地区的车匪路霸和各种民间恶霸行为,可铲除陋习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何况均乐县的情况绝对不止是民间陋习,警匪一家、官匪一家、政府不作为才是最可怕的。
柳侠绝对不相信均乐县的情况短时间内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变,因为现在金丽市政府现在向公众发布的整改结果中,被处理的都是些合同民警、临时工之类的替罪羊;那些无视他们的诉求,甚至把他们当成闹事的给驱逐出去的官员们,还都占据着原来的官位,端着一副看似正直正派,实则高高在上的官僚嘴脸在打“认真整顿工作作风,提高为人民服务的意识”这种官腔。
柳侠不想再经历一次满身是冤却求告无门的愤怒与绝望。
十月九号早上,柳侠开车把张一恒和苏建功送到原城火车站,然后去看望了沈克己、苏元洲、许铮和马千里。
柳岸知道他出来了,电话里非要他去看他们公司设在原城的服务器,说他们的工作效率特别高,受到了总部的表扬,让柳侠去感受一下他工作后的成绩。
柳侠去了,被那充满现代感的机房震撼得有点发懵,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完全不能想象,这些漂亮的金属箱子怎么把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的信息瞬间抓出来给电脑前的每一个人看。
从机房出来,他被马鹏程敲了个竹杠,请他吃午饭,那小子一口气吃了三个巨无霸,临走又拎了一摞,说是孝敬他老爹的。
柳侠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也去买了一摞,然后一个人返回了荣泽。
大喜的日子,让父母为他提心吊胆夜不能寐那么多天,柳侠十分愧疚,他在电话里和各个小队的负责人以及肖文忠通过电话,知道各处都很顺利,决定安安生生回柳家岭呆着,让父母放心。
所以他在荣泽只停了半天加一个晚上。
他去看了楚凤河,恭喜他就要做爸爸了,告诉他那笔钱他不用还,算自己在他公司的入股;如果他以后有位置特别好的楼盘时,给自己留个大门脸房,大哥大嫂的窗帘店一年要给别人交一万多的房租,他心疼的慌。
他又去给小莘和小雲小雷送了一包巨无霸和香辣鸡腿堡,两个小阎王嗷嗷叫,说等他老了一定孝顺他,一天三顿给他买肉吃;小莘说,他可以给配上最好的白面、香米和蔬菜,免得柳侠营养失衡。
小萱就在鑫源小区对面的二小上六年级,柳侠去给他送汉堡的时候,正赶上他们班的体育课,女孩子排球,男孩子篮球,小家伙灵活得像条鱼,矫健得像个小豹子,一路带球狂奔,然后跃起投篮的模样,帅气极了。
看到柳侠,小萱狂奔过来,没到跟前就大叫:“小叔,我咋闻见鸡腿堡哩味儿了?”
柳侠把鸡腿堡和酸奶递给他,顺手在脑袋上敲了一记:“怪不得胖咧。”
看见小家伙吃到腮帮子上的沙拉酱,他想,要是猫儿小时候能吃上汉堡,没准儿就不会恁瘦了。
晚上和大哥大嫂、三嫂、王君禹先生、楚凤河夫妇一起吃了顿火锅。
荣泽这两年成了火锅的天下,传统的炒菜店被冲进的七零八落,除了几个形势特别大、能承接宴席的,中小型炒菜店纷纷倒闭关门。
他们点的是鸳鸯锅,一边菌汤一边麻辣,服务员把菌汤说的天花乱坠,营养价值比人参加燕窝还厉害。
柳侠想,如果猫儿能回来,他以后就天天带猫儿吃菌汤锅,多给他沏几碗汤,不过烩面还是要下在麻辣锅里才好吃。
可能麻辣鱼吃得太多,柳侠躺在床上,嗓子和胸口都有点难受,和柳岸通了半个小时电话,感觉好了些,可凌晨醒来,更难受了,所以他一直睁着眼看窗户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他启程回柳家岭。
初秋的清晨,空气中氤氲着熟悉到骨子缝里的味道,柳侠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才下车,慢慢沿着上路走。
到上窑北坡一半的地方,手机还有一个小小的弧形信号,他随手折了一枝叶子茂密的榆树枝当坐垫,坐在山路上休息。
八点钟,外面的世界已经喧嚣一片,这里却除了鸟鸣水潺和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再无其他。
他想给柳岸打电话,拿着手机翻了半天又合上了,这个点,柳岸已经开始忙了。
柳岸没跟他说,但跟马鹏程说了,说他有点私事,三周后要回美国一趟,他们这边公司刚扎下摊子,柳岸如果想请假,肯定要提前把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事情做好,那他这一段时间应该会更忙,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
起身,把榆树枝扔进凤戏河,柳侠继续走。
路边到处都是不知名的黄色小野花,崖壁上伸出来的那棵楝树宛若一棵迎客松,却比迎客松更秀气优雅。
柳岸在望宁上学的时候,个子长高了些,每次经过这里,都要跳起来够一下楝树叶子,不把叶子拽掉,只是用手碰一下,就感觉很美,也不知道到底哪里美。
不过,他小时候好像也这样,每次都被四哥、五哥、六哥嚷,怕他一个闪失滚到坡下的凤戏河里去。
后来他长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再跳着够了,柳岸也是,他都记不清柳岸是啥时候不够的。
现在,他看着楝树,觉得很亲,伸长手臂够一下,好像,也有点美。
走过去好远了,他忽然回头,心中恍惚,原来楝树已经长那么大了吗?他两个手都未必能环得住,他记得小时候柳长青抱着他摸树叶的时候,楝树好像才跟猫儿小时候的胳膊那么一点粗。
猫儿小时候的胳膊,还真的有点像树枝,又黑又瘦,小萱瓜瓜他们都白胖藕似的,好几节呢。
……
走到关家窑,已经十一点了。
柳侠没骑山地车,还是慢慢走,星期五下午大哥他们一下回来好几个人,山地车会不够用。
关家窑到柳家的路比较平坦,两面都是缓缓的山坡,因为比较旱,地势较高的地方,草已经泛黄了。
散落在山坡上的柿树,每一棵都像一副画,虬扎的树枝,红色的叶子,黄橙橙的柿子,还有旁边草地上悠闲散步的喜鹊们。
很快,其他的树也会开始变色,凤戏山会迎来它最美的季节。
在荣泽时,比这个再晚一点的时节,有一次下连阴雨,星期天他们回不来,猫儿说,要是他俩能挣可多可多钱,到秋天的时候,就啥都不干,专门搁家看风景……
柳侠搓了一把脸,把脑子里有的没的甩走,举起右臂:“伯,妈,我回来啦——”
家里今天吃饭的人少很多,一张大桌子就能坐得下。
柳葳和燕来宜去燕家补三天回门的礼数了,在燕家停一星期后,柳葳直接送燕来宜回原城上班,然后他自己也回京都。
其他人在外面有事干的也都走了。
柳凌是走的最晚的,昨天天快黑才走,小萱骑着他的小山地车,一直把他送到往弯河拐的路口。
大家都在家的时候柳钰也不愿意出去,大家都走了,柳钰这几天晚上就得加班,他的厂子生意越来越好,建宾又被他派去守五金一条街的铺子了,柳钰得经常亲自上阵领着人干。
柳侠把瓜瓜抱到自己身边,小家伙会自己端着小瓯,用小勺子挖着吃,可勺子挖菜不方便,得有人帮忙给他夹菜。
玉芳把馍菜汤都盛好了,过来说:“幺儿,你跑这么远,老使慌,叫他坐我这儿。”
柳侠笑笑,先给瓜瓜夹了一小块茄子:“没事儿,你没发现四嫂?瓜瓜可待见叫我喂他。”
瓜瓜非常捧场地及时发声:“下喜。”
柳若虹说:“啊,就是就是,俺抱着瓜瓜哩时候,瓜瓜一会儿就着急,非得下地独个儿走,俺小叔要是抱住,瓜瓜多长时间都不吭。”
柳侠以前还真没注意到过这一点,第二天他带着瓜瓜玩了,一天,发现还真是,他让小家伙走的时候,小家伙就在他附近撒欢儿,他抱着的时候,小家伙从来没主动要求下地过。
柳侠在家带了一星期瓜瓜。
背着他,赶着柳二狗,带着柳小猪一家四口去长荒的果树地里了几趟,收回来两编织袋跟瓜瓜拳头差不多大小的苹果,还有几个老南瓜。
去给太爷送了一次蚕丝被,是秀梅店里的新业务,从南方发过来的蚕丝,现场给顾客制作,保证真材实料。
柳葳结婚,秀梅给家里人挨着做,做了十来条,也有太爷和六爷的,柳葳结婚前家里只顾着忙,还有柳侠的事让全家挂心,就没顾上给太爷送过去,孙嫦娥听到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最近有雨,会降温,忽然想起来,柳侠就自己要求去送。
他喜欢走从太爷家到自己家的那条山路,静谧廖远,老杨树他卧室里那副油画的背景,就是这条路。
那副画上,他和柳岸并肩走在柿树的林荫道上,背后是广阔深远亘古永恒的天空。
更多的时间,柳侠带着瓜瓜,看柳长青刻石板,看柳长春编躺椅,看曾广同写字或画画。
曾广同现在跟柳若虹差不多,每天都要练会儿字,俩人还经常坐同桌。
星期五,除了小莘和秀梅、洁洁,在荣泽的人们都回来了。
小蕤带回来一大包照片,他偷偷对柳侠说:“我挑了可多美哩,先给俺五叔寄过去了,中不中,咱只管叫震北叔试试,对吧?”
柳侠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给他挑了个大拇指:“明儿你继续照,以后继续寄。”
而在他们没看见的地方,柳长青却被一些照片弄得心里非常难受,他把这些照片偷偷藏起来,带回了自己的窑洞。
这些照片上都有柳侠,柳长青看见的第一张,是柳侠、柳葳和燕来宜坐在南边的矮石墙上,几个人都在看远方的风景。
照片上的柳葳和燕来宜脸上都是温暖的笑意,眼睛里是满满的快乐。
柳葳旁边的柳侠也在笑,可孙嫦娥看到照片泪就下来了:“孩儿,孩儿他从小到大都是快快活活哩,小时候日子恁艰难,我都没见他这样过,现在日子好了,孩儿他却……”
其他的照片差不多也都是这样,其中还有一张,是柳凌和柳侠两个人的,还是坐在矮石墙上,正面的柳凌看着远方的眼睛倔强中带着茫然,他这样的眼神,当年高考落榜后,孙嫦娥曾无意中看到过。
柳侠这张是侧面,他在看着柳凌,两个人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深深的担忧。
孙嫦娥摸着照片上两个孩子的脸,泪水涟涟:“咱这么好哩孩儿,就因为待见个跟自个儿一样哩男哩,就成了见不得人哩人。”
……
热闹快乐的星期六、星期天,萌萌、小阎王、小萱、柳若虹和瓜瓜成了窜天猴,一天到晚游荡在山坡和各种果树之间。
孙嫦娥和晓慧、玉芳边切柿子边远远地注意着孩子们的动静,柳侠和柳茂负责把切好的柿子送到用完整的高粱杆织成的簸上给均匀散开,这是晾柿饼呢。
曾广同整天的写写画画都是在玩,今天,他在柳侠那个窑洞的外间,摊开了一张丈二的宣纸,认真地作画。
星期天的傍晚,回家的亲人们又都回城去了,柳侠又恢复了他安静的生活。
下个周末,在荣泽和原城的家人都没能回来。
下雨了,还是那种柳家岭最需要的不大不小的雨,这场雨过后,荣泽南部山区就可以种麦子了。
秋日雨后的凤戏山美得难以描述,湛蓝的天空,云淡如丝。
柳侠坐在矮石墙上,看着远山发呆。
瓜瓜坐在他左边晃荡着小腿儿啃骨头;柳小猪一家四口在他右边一溜排开卧着,每狗一根比瓜瓜的骨头大好几遍的骨头,啃得如痴如醉。
一个小时过去了,柳侠还在看山。
孙嫦娥坐在堂屋前,膝盖上放着一个簸箕,里面是绿豆,绿豆从豆荚到豆粒,要摊在麦场用石磙碾压或棒槌敲打,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地会混入小土块和小石子,她就是在拣绿豆里的小石子。
可她其实只拣了一会儿,就没再动了,一直在看着柳侠发呆,眼睛里的忧愁心疼几乎要化作实质流淌出来。
柳长青和正在刻麻将的曾广同交换了一个眼神,放下手里的刻刀,过来把孙嫦娥的簸箕接过去,轻轻说:“嫦娥,我有点想法,想跟你说说,咱俩去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