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卖身救父(一)
作者:古淮河      更新:2021-06-27 03:22      字数:3758
  马茴香这时还依旧在上学。
  黄青云没考上,但他不死心,缠着父母:“我哥黄独活一直念到高中,我还要复读。”
  黄子义不耐烦:“读到高中有什么用?现在他妈的阶级斗争,说我家是地主,大学都不准他考。”
  这个家庭,在十七堡有一个奇怪事,闺女黄金桃对父母几乎恨之入骨,而儿子黄子义两口却孝顺恭敬。黄海树动不动就夸:“我们家那儿媳妇,嘿,通情达理。”
  事实的确如此,张炳兰对公公婆婆,比一般人家的闺女对父母还好。她经常告诉韩桂枝:“我是穷人家出生的,嫁过来以后,不管是男人还是公婆,对我都好。三娘,两好共一好,人家对我好,我凭什么不对人家好?”
  此刻,她就支持黄青云复读。
  没人时对黄子义说:“我的儿子你都舍得花钱,你的儿子,我也不能亏了。”
  黄子义还是一副油头滑脑:“什么你的我的,青云不是你生的?格拖油瓶老大,把我好多钱拖到大海里去了,念吧,念吧!”
  于是,黄青云就继续上学校。
  这一次重回学校,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恨,恨这个学校没有让自己考上。他想报仇,找不到机会对付校长和老师,就想向同学下手。这一天下课时,同桌的整理书包,一张十块钱露了出来。他看到了,过去偷生产队东西养成的毛病,心里想这钱。就假装着也去操场,一会儿就溜回来,把钱拿了。不敢藏在身上,塞在操场边一个树洞里,当然,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鬼鬼祟祟的。
  同桌的钱没有了,就报告老师,老师就开始排查。第一个怀疑对象当然就是同桌的人,他矢口否认:“不知道。”
  有同学举报:“刚才看见他一个人回教室,又匆匆去那棵大树边,站了一会。”
  人在大树洞里发现了那十块钱。
  当时的十块钱,使用价值相当于现在的几百块,甚至更多。另外,黄青云的家庭成分,碰上了一场大运动,*****来了。学校不肯隐瞒,或者说是不敢隐瞒,报告派出所。韩公安到场就定调:“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是地主分子的孝子贤孙。”
  一索子捆了,劳动教养一年。
  此刻距他重回学校,仅仅才三天。十七堡没有人同情,还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就叫“黄三天”。
  马茴香是看着黄青云被逮走的,心情郁闷的回家。父亲马泊六趴在床上,喊肚子疼,就问怎么了?李学兰坐在床沿上,把她叫过来:“乖乖,你老子出大事了。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一条命在你手中,现在就凭你一句话。”
  妈妈说的话,她听不懂:“不就是胃子疼,一年到头老这样。有病就去医院看,我也不是医生。”
  “你现在就是医生,能救你爸的命。”
  “什么意思啊?”
  “医院诊断必须立即手术,一个大手术,需要很多的钱。我们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一天三顿饭都吃不饱,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不做手术,他就得死,他死了,你们就没有老子了。黄金桃看中了你,想你嫁给她家小虫子,医院的一切费用当聘礼,全包。”
  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把马茴香打蒙了。她本能的分辨一句:“我才刚满十六岁呀。”
  “十六岁就不小了,人家马乌梅当时才十三岁,就被河东小狗子娶走。”
  她想说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课堂,自己的爱情。但,一切都是无济于事,也是不可能的。书,这一辈子是念到头了,爱情,她不知道有没有。黄盼答复她不会忘记,相互厮守,那不是现实。尽管他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但正在读书,将来要考大学。黄岑的生活道路,在他的身上绝不会重走,这不是他的性格。
  哪怕以上都不成立,最重要的是,韩桂枝也没有钱。
  韩桂枝这许多年来,都是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黄盼分给自己吃的,不是他富裕,而是三娘和他饿着肚子省下来的。而目前,悬在头上的杀人剑,就是钱。
  看她不吱声,李学兰就发脾气了:“你这孩子,这么不晓得好歹?父母养你们一场,吃辛受苦不容易,不该尽尽孝心。黄继宗黄老太爷,还有说书的,说过多少古人孝顺故事。王祥卧冰求鲤,董永卖身葬父,我们一没要你卧冰,二不要你卖身,就是让你嫁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守着父母一辈子的女人!”
  小环已经十三四岁,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是马茴香一手带大的,茴香向黄盼学到的知识,也口口传给了他。姐弟俩亲情较深,他很同情姐姐,不赞成父母的做法。这时就说:“小虫子,湖荡镇上鼎鼎有名的留级大王,二十几岁小学都没读毕业。黄金桃也是,骂父母把自己扔进火坑,怎么还要带一个人进去。”
  这话说得太尖锐,哪怕就是一个冷血动物,也会激发出良心。马泊六不再沉默:“不治了,不治了,死了算。”
  这话表面上是推辞,实际上是赌气,或者叫激将。
  谁都能听出他的话味,只见小环继续说:“哎,我看不如把我埋了吧。郭巨埋儿,挖坑时,地下挖出一坛黄金。或者,你们也能挖到人民币。”
  “去你妈的,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说小孩子话。”
  李学兰骂着儿子。
  茴香一声不吭,退出自家的屋子,漫无目的在河堆上走。看到了那一所非常熟悉的四合院,那里装满了自己的青春,情不自禁的走了进去,抱着韩桂枝嚎啕大哭。这一哭,哭了好久好久,把韩桂枝的眼泪也哭出来了。
  “好姑娘,想哭你就尽兴的哭吧。”
  似乎已经哭干了眼泪,她不再哭了,双膝落地给韩桂枝磕了一个头,转身就走。
  她什么话都没说,想说,但说不出口。黄盼会来救自己吗?会的,一定会,但自己不想做汤蕾。
  到家对李学兰说:“我认了,举办婚事吧。”
  黄金桃家来了六辆自行车,轰轰烈烈的把马茴香娶走。当然,随后马泊六也就住进了县医院。马茴香结婚,黄盼不知道,他一个暑假没有回家,一个寒假也没有回家。两个老太婆不放心:“三娘,你要不要到学校去望望?”
  “不用,他们串联去了。”
  “什么叫串联?”
  “就是*****。”
  “你怎么知道?”
  “报纸上有。”
  这一天他回来了。一年多不见,明显看出长高了许多,成了一个大人。身上穿的是当时年轻人的流行色,没有帽徽领章的黄军装,还有红袖章。
  他说自己很忙,回来看一眼就走。
  整个世界笼罩着红色风暴,十七堡也是。十七堡是一个生产队,隶属于杨各庄大队,三里开外的大队部,架着一个高音广播喇叭,噪声很大的重复着打砸抢和革命大批判。五奶不知怎么的,看见黄盼,或者说是看见他的着装,就哆嗦。
  外婆就攻击她:“怕了吧,地富反坏右们?”
  五奶不敢说话。
  韩桂枝问:“现在也不是寒暑假,你怎么有空来家?”
  黄盼回答:“停课闹革命。”
  “既然不上课了,就回来吧。”
  “妈,我哪有时间回家?学校乱糟糟的,我是工宣队负责人,还得要维持秩序。”
  “是正事,就可以去做。”
  “什么正事反事,无产阶级政权,不能让资产阶级夺了去。不和你们说闲话了,我去看看小茴香。”
  “不要去了,她已经出嫁。”
  “什么?”
  韩桂枝不想说,五奶不敢说,外婆就详细告诉了他一切。黄盼说:“我知道了。”
  就不再出门,在家呆了三天。
  这一天早上,他说要走了,离开家没有直截往县城,而是先去了南码头。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理,过河去了那个天主教堂,望了一会高高的十字架。
  回船时,看到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少女,来河边把一条白纱巾放在水中摆动。姑娘轻盈的身姿,戏水的风情,激起了自己的联想和感慨。他想宣泄,随口朗诵了一首诗:
  “钱塘江畔是谁家,
  江上女儿全胜花。
  吴王在时不得出,
  今日公然来浣沙。”
  谁知道,那个红衣少女虽然依旧低头弄水,甚至都没有抬头望他一眼,竟然立即回了一首:
  “钱塘江畔是奴家,
  郎若闲时来吃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
  门前一树马缨花。”
  他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女子的文才这么好。摇摇头,一笑了之,过河回县城去了。
  黄海树这一天早上起来,颤颤巍巍上茅房,刚出来就被人揪住,拖了就走。
  他回头一看:“外孙孙,你扭着外公爹干什么?”
  “地主分子,我要批判你。”
  来人正是黄金桃的儿子小虫,他的身后,是一群戴袖章的红卫兵。不过,他们都没有黄军装,五颜六色的,什么衣服都有。领头的人当中竟然有一个马环,还有钱胖子。看小虫只抓黄海树,为首的就指挥着:“不行,一家人都得压走。”
  小虫头脑不够用:“其他人也是地主吗?”
  “不是地主,也是地主家庭。好好想一想,就是因为这个社会关系,你才不能参军的。不划清界限,你不仅当不了兵,子子孙孙都是反动阶级。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如果表现好,我们这里给你开证明,送你去参军。”
  “为什么非要我动手,他是我的外公爹?”
  “让你表现一回呀,表明你背叛了反动家庭,批判起来才更有说服力不是。”
  “好嘞,那就都压了走。”
  马环带着红卫兵,压着黄海树一家,又朝韩桂枝家来。先抓了五奶,又上来绑韩桂枝。外婆舞起一根拐棍:“你们要干什么?她也不是地富反坏右。”
  马环冷笑一声:“她可是一个大特务,土改时没纠得动,现在是跑不了的。”
  一个红卫兵听马环这样说,上去推外婆一掌。外婆就骂:“你个巴掌大的小娃娃,敢动我老人家。我可是个赤贫农,领导阶级,有本事朝我来。”
  可能是经常听广播,她也学会了几句新名词。也就因为她的新名词和优越的身份,对方就不敢了。
  这边在纠缠,那边已经压走了韩桂枝和五奶。
  外婆腿走不动,就坐在大门口骂,骂一会就恨:“都说养儿防老,三个孩子都去哪里了?”
  马环吩咐:“先游乡,明天何部长亲自来主持批判会。”
  这一天,游了五六个村子,快到镇上才回头。游乡时,人都是绑着的,头上戴着高帽。一边喊口号,打倒某某人,某某身份。走得慢的,身后拿棍子的人就会捣着后背。游乡结束,韩桂枝,五奶,还有黄海树一家都关起来,不给吃饭,以备第二天再继续批。
  关人的地方,就是她家的大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