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生离死别
作者:
古淮河 更新:2021-06-27 03:22 字数:3605
黄盼到家,抖着一身的雨,先去看外婆。韩桂枝这时正到床下端小马桶,外婆挣扎着要下地。五奶就嘲弄她:“贫婆子你省着吧,不用虚情假意的。”
因为五奶也经常给自己端屎端尿、送饭,外婆就拘谨,不再像过去那样,两个人随随便便的开玩笑。五奶当然知道她的心态,仍然一如既往的和她取笑:“你不要装出一副人在屋檐下的模样,这家里,没人叫你低头。”
韩桂枝就笑。
看五奶离开了,外婆就发狠:“格老地主婆,等我能走路了,再找你算账。”
“快了快了,不过,你今天该洗澡了是不是啊?”
“不是前两天刚洗过?”
“不许反抗,不经常洗澡,老躺着会长褥疮的。”
“在家一年才洗一回澡。”
还不到三个月,她就急不可耐的要下地,试了几次,竟然拄着拐棍能走路了。老太婆一边走着,一边哭:“三娘,你快来看看,我能走路了。”
“外婆,你真行。”
“不是我行,是我命好。”
五奶进来了:“嘿,贫婆子又站起来了。”
外婆这时就开始神气:“老地主,受了你几个月的罪,向我们贫下中农反攻倒算。现在,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不要叶落归根啦?”
“咱不想走了,你想攆我走,也没门。”
五奶就对韩桂枝说:“想不到她的腿,好的这么快。”
外婆说:“不是腿好的快,是我住在了一个好地方。吃喝食用不说,就是三娘的按摩,医院能有这样吗。我老人家七十岁了,见过多少生儿育女的,亲闺女又如何。”
这话犯了五奶的大忌,但她竟然忘记了生气,而是高兴地看着。
韩桂枝没工夫和她们说话,端了一碗鸡蛋面:“外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五奶回过神来,又开始攻击:“你做国家领导人了吗,想去管天下大事?这么香的面,你不吃,我可吃了。”
也回过头来问:“今天什么日子?”
“今天是她的生日,腿又能走路了,双喜临门哪。”
外婆激动着:“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我自己都忘记了。哎,穷人不要提生日,谁家过得起。”
刚端起碗:“哎,我能走路了,怎么还送到床前来吃。不行,不行,到桌子上吃。”
一只手端碗,一只手拄拐,慢慢地走到厨房。大家也跟着,看她先把碗里的鸡蛋挑出:“三娘,我这一辈子,恐怕再没能力报答你。有一句洋话叫借花献佛,你吃一口,让我心里好受些。”
“这老太太!”
就把她挑的鸡蛋咬了一口,又还回去。
收工回来,看她拐着腿在煮饭,韩桂枝假装认真地:“外婆,咱们得定一条协议。”
“你说。”
“以后等我回来再弄饭,你负责烧火。说不好,你会把好东西都自己煮吃了。”
“吓着我了,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个不要你管,这么长时间吃现成饭,这点事再不好好做,我成什么人了?放心,腿已经好得差不多。”
“三子呢,怎么不来帮你?”
“和小茴香出去了。他暑后要进高中,一转眼成大人,看着就叫我提气,怪不得腿好的快。”
“你说的是,家和万事兴。一家人,有一个不如意的,大家都没精神。”
“和你说个事,我这一季分配的口粮,你让他去取来。我这一病多花钱不算,又给你家添一张嘴。”
“又来了,什么你家我家的?说起用钱,实际上多亏了朱砂,她领的工资,差不多全送来家了。”
“那是你的好报。”
黄盼初中毕业了,拿到了县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黄青云两个都没考上。十七堡对此没有人觉得奇怪,都认为就应当是他,而不是其他人。这一天是茴香约的,在黄盼的房间里,她心情激动的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呀?”
“先不告诉你,去了就知道。”
“好的,我跟你去。”
黄盼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颜色的连衣裙:“来,看看,我让我姐给你买的。”
“哇,好看的裙子,真是给我的吗?”
“当然。”
“乡下人怎么能穿这个,太耀眼了。”
“怎么不能?你身材好,真正的一个窈窕淑女,穿上一定好看,快一点。”
“那你背过身去。”
看她脱去破旧的乌衬衫,黑裤子,换上一袭白裙,黄盼目不转睛:“人是衣服马是鞍,茴香,你真漂亮。”
“你把我比喻成马了?我是白龙马,你就是唐三藏。”
她也调笑着说。
他们去的是南码头,黄盼问:“神神秘秘的,还要去河东?”
茴香说:“说过了,先不告诉你。”
一只眼睛的侯艄公,看黄盼来了,习惯地说起陈年往事:“遥想当年,看着那飞机过来,我心里急呀,拿出吃奶的力气撑。越急,船越是慢慢吞吞,正这时,一棵炸弹落下来,你们猜怎么着?”
一船人等着:“你快说呀。”
“我的一只眼珠子,飞到竹篙顶上。就像一个黑,黑•••”
人就催:“黑什么呀?”
“黑,黑葡萄!”
人就嘲笑他:“越是结巴,越肯说话。”
“哎老侯,一棵炸弹把你炸成结巴,这是天意。是你前世说话太多,阎王老爷让你这一世少说话?”
他就嘿嘿的笑。
黄盼说:“侯老爹,你看书一定比别人快?”
“为什么?”
“一目十行啊。”
众人就哈哈笑,人笑着时带动身体动作,船得也晃荡。茴香立脚不住几乎跌倒,黄盼伸手把她拥在怀里。一对俊俏的少男少女,就这么依偎着站在船头,风吹裙摆飘扬,如玉树临风。
人叫老侯:“唱一个,唱起来就不结巴了。”
“好嘞!”
老侯抖擞着精神,吼出一曲苏北民歌:
“一只小船水上漂,
又装笛子又装萧,
又装一个好宝宝。
我的哥哥哎!叫我干什么?
什么是笛子什么是萧,
什么是好宝宝?”
一曲未尽,船已靠岸,大家下船。茴香一路跑着,带他来到单港镇一座规模宏大的建筑前:“三子,这下可以告诉你了。再有几天,你就到县城读高中,我没有钱,送不了礼物。这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座庙,带了你来祈福,愿你永远好好的。”
“你来,是要到庙里为我求签拜佛?”
“是的。还有,你不要忘了我。”
“傻丫头,这不是庙。”
“我们这里人,不都把它说成是庙?还是爷爷告诉我的,说这个庙最灵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黄盼指着顶楼上一个高高的十字架:“这是天主教堂,信耶稣人来的地方。看到了那十字架吗,它是现今基督教信仰标志,代表着上帝对世人的爱与救赎,神圣不可侵犯。主感谢你的虔诚,正在那里祝福你呢。”
“他说什么了?”
“主说,小茴香,我炒了你吃。”
马茴香突然靠上来,手托着黄盼的脸颊,深深的望着:“我怎么总觉得,生离死别似的。”
黄盼握着她的手:“都是你爸那一套,相面不留情,留情不相面。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领了,不会忘记你。”
“不,你是天上鸿飞雁,会飞得高高。我不是放风筝的,愿你鹏程万里。”
她话里有话,黄盼听懂了,叫一声:“茴香!”
两个从西岸下船回家,依旧手牵着手,谈笑风生的。身后传来侯艄公哑声破锣的续唱:
“一只小船水上漂,
又装笛子又装萧,
又装一个好宝宝。
我的妹妹哎!叫我干什么?
横吹的是笛子,
竖吹的是萧,
你是我的好宝宝。”
马茴香一语成谶,她和黄盼真的是生离死别。事情起因于父亲马泊六病了,镇上医院诊断胃穿孔。
“比较严重的,必须尽快手术,一天也不能耽误了。刚才的透视,你们也看到了不是,穿孔已经出现毗邻相邻脏器,如果是粘连和瘘管,会导致死亡。当然,手术我们医院也能做,就是条件差一点,有条件的最好去县医院。”
李学兰说:“走,那咱们现在就去县里。”
马泊六拒绝了:“去什么县里、省里?十人九胃,回家。”
“要动手术的,你不要命啦?”
“我想要命,不过,你有钱吗?五奶说过一句话,一个人苦一辈子,到最后都送给医院。”
李学兰不让他走:“哪怕就是拆房卖地,倾家荡产,好好一条命也不能这么扔了。”
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两人在医院门口争执。黄金桃路过:“六哥,两口子什么事啊?”
李学兰就说了。
黄金桃说:“这可是一笔大钱,手术后还要持续吃药,穷人生不起病,这笔钱一般家庭恐怕承担不起。还有,别人家不要说没钱,就是有钱,谁又肯往外借。”
马泊六弓着腰,有气无力地:“就是,到哪里借钱啊,家里只有一点点粮食,还不够吃的。金桃,告诉你,那医生说话,说一半留一半,很难说这病能治得好。治好了,还能慢慢苦钱还,治不好,她娘儿几个就得刨我的棺材板还债。”
男人说到“棺材”这两个字,女人就哭了,她拉着黄金桃:“大妹子,求求你,你在镇上住,人缘广,好歹帮着想个办法。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救你六哥一命。”
“六嫂,这个忙,真的不好帮。镇医院的医生我都熟悉,手术费多贵,你不一定知道,加起来不要说你家一套房子,两套房子都不够。手术以后呢,不仅苦不了钱,还要花钱。身后还有四个小孩要养大,谁借钱给你,能指望着还?”
“哎,该怎么办哪!想想你老子能一下子发个横财,我们家怎么就不会碰大运。”
“不说那个人好不好?他万贯家财,关我什么事!”
“好,好,不说,不说。我恨不得去偷,去抢,把自己卖了,只要能弄到治病钱。”
“嫂子你说笑了,谁买你?”
李学兰本来是无奈中说了一句气急话,谁知道黄金桃的答话里,话中有话。也是为了救命,她想到了一根稻草:“我还有一个闺女,你认得的,叫茴香,长得漂漂亮亮。你看哪一家能借出钱来的,给我保个媒。”
“你要什么条件?”
“还管什么条件,是个人就行。”
“我家,你愿意吗?”
黄金桃说了这句话,也不等对方答复,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