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吃过午饭就要回家，韩桂枝劝着：“你就不要回去了吧，那么大年纪了，行动不方便。”
  接着又玩笑道：“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不要一个人吃，拿来咱们一起吃。”
  “不了。生产队还是按照五保户，给我分的口粮，知道你不同意，没敢告诉你。能动先动动，隔那么远，你也没少操心。”
  “没儿没女才是五保户，你不是有我哪。”
  五奶插话：“北头黄三爹两个闺女呢，不也五保户。”
  “那是别人家，不关我事。在我家，你和外婆永远都不是五保户。”
  “知道了，等我爬不动时，来叫你养着。到那时，你不要嫌弃就好。”
  说完就出门。
  五奶说：“我也回家收衣服。”路上问外婆：“贫婆子，也快七十了吧？实在不能动，就来这边住吧。”
  “跟谁一起住，跟你？”
  “我也不得动了，谁服侍谁？”
  “还不就是。”
  “你不相信三娘的话？”
  “你刚才不是说过黄三爹，亲闺女都不养，还是两个。她是我什么人哪？也就是说说客气话，你当真！”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走着，还自言自语一句：“真到了不得动的时候，自己爬棺材里去。”
  五奶狐疑地想了好一会。
  黄盼一个人来到芦苇荡，把滚钩放在河里，静静地坐在芦苇里看书。这时候没有人来挖芦根吃，满河滩的芦苇，风起云涌。马茴香来了：“三子，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来读一篇课文，你听着。读错了，就告诉我。”
  就在旁边坐下，开始读书：“松鼠是一种漂亮的小动物，乖巧驯良，很讨人喜欢。它们虽然有时也捕捉鸟雀，却不属于肉食兽类，主食是杏仁•••。哎，这是什么字？”
  “榛子。”
  “榛子是什么东西？”
  “树上的果实。”
  “你已经进初中，以后你的书，我恐怕就读不了，真想和你一起念书。家里说，叫我补课，暑假后继续上学校。”
  “小环大了，还有二环三环，谁带？”
  “父母看样子是下定决心了，准备学三娘过去带你那样，上工就把小弟弟带下田。开始是黄岑转学，现在是马茯苓相亲，还有朱砂进大工厂，对人震动太大，都说念书的好。你没发现吗，村子里已经没有了不读书的小孩。”
  “那你就好好学，将来也进大工厂。”
  茴香就继续读：“松鼠不敢下水，但是它很聪明。过河的时候，用一块树皮当船，用自己的尾巴当帆。哎，三子，松鼠还不如你哪，你一个猛子能扎到河对岸。”
  “那咱们再下水？”
  茴香拿书捂着脸：“不行，这么大的人了。”
  远处传来五奶的喊声，茴香说：“叫你呢。”
  黄盼就收了钩，两个一起出来。回到家里，韩桂枝焦急地说：“外婆出事了，你跟我去看看。”
  “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侯艄公带话过来，可能是跌着了。”
  娘儿俩上了南码头船，老侯告诉说：“前天她下船时，人老眼花的，从跳板上跌下去，当时就爬不起来。我说喊你们来，她不同意，说家去养养就好。刚好有一个邻居同船，那人有一个小板车，顺便把她推了回去。今天过来打招呼，说是起不来了。”
  外婆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没有，锅里也没有饭。看她的腿，已经红肿，股骨有变形。
  “三子，背起来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她掏出一块饼：“外婆，你先吃着。慢慢吃，别噎住了，到医院再喝水。”
  医生检查过，就介绍伤情：“老年人跌倒后，最容易造成的，就是股骨颈骨折。一般不能站立和行走，这个症状就可以确认。股骨颈骨折愈合较困难，尤其是老年人，骨折后还会有其他并发症，容易造成不良的后果。比如股骨头坏死，甚至危及生命。”
  “你说说怎么治疗吧？”
  “这么大年纪了，已经不适宜手术，最佳治疗方法是早期无创伤复位，下肢骨牵引。三个月后，患肢不负重，可逐渐扶双拐练习站立。六个月后，患肢逐步负重，慢慢就能下地行走。”
  “好的，按照医生的治疗方案做。那么，现在牵引，是在这里做还是回到家里？”
  “这就是个困难事，如果在这里做，就得住院。问题是，住院又不是一天两天，家属得一直在医院陪护。回家去，医院的医生也不可能跟上门。”
  外婆着急了：“三娘，不用你们管，已经来治疗过就行了，把我送回家去吧。”
  韩桂枝不听她的，对医生说：“我有一个想法，病人在医院里做牵引，做好以后，我们用担架抬回去。”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那就做吧。”
  医生在做牵引，韩桂枝问黄盼：“怎样能把外婆抬回去呢？”
  黄盼说：“你带了多少钱？”
  “你想买担架？市场上也没有呀。”
  “买，要多花钱，以后也没用处。借，给他们医院押金。”
  “好办法。”
  娘儿俩抬着外婆出了医院，看走的不是回头路，外婆动了一下，翘起头来说：“三子，你走错了，这不是回家的路。”
  “没错，你的家在十七堡。”
  “不，不要了吧，我回家躺躺就行。”
  “这老奶奶，还客气呢。”
  外婆说的，的确就是客气话，她也知道自己已经不能行走了，回家就是等死。但身边的这个女人，原则上和自己非亲非故，有一个黄岑是嫡亲外孙孙，不说他已经远离了这个家庭，就是在家，他们之间也不是真正的母子。想到自己正在走向生活的末路，无依无靠的，禁不住双目流泪。
  韩桂枝在担架后面抬，知道她的心态，就劝慰着：“这老奶奶，跟我多心了不是？从今以后你就想着，我是黄岑的妈妈，你就是我的妈妈。”
  她就不再挣扎，也不说话。
  东厢房的床铺安顿好，韩桂枝说：“我去叫五奶来，和你说说话。不许骂仗啊，老太婆。”
  “妈，我帮你烧水。”
  “看书去。”
  五奶来了：“格老贫婆子，你当时要不走，会折断了腿？叫你不相信人，活该，这就叫报应”
  “过两天腿能撑得动，我就家去了。”
  “知道你不相信三娘，我呢，也是经过了十几年的亲眼所见，才知道的她。相信不相信，反正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自己看着办。告诉你，天底下也有好人。”
  “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出水才看两腿泥。”
  外婆的话，说得很沉重，五奶突然不再乐观：“想想也是，床前三年无孝子，这话几乎被人说烂了。就说那个马根宝吧，跟你一样，也是坏了一条腿。自己行走不动，病了多长时间，没人想着给他送医院。吃的饭有上顿，没下顿，就这么阴成二五的拖着等死。哎，那罪受的！”
  外婆默默无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哭声。五奶说：“我喜欢看热闹，去望望，回来告诉你。”就走了出去。
  一会儿回来，竟然一句话不说，就这么呆呆的坐着。外婆问：“你看到什么了，是人的哭声吧？”
  五奶依然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韩桂枝来了，一边给外婆调整牵引架，一边问五奶：“听到有人哭，谁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还是不说话。
  “怎么啦，跌个跟头忘了？”
  五奶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一个消息：“马根宝，死了。”
  马根宝的事，五奶刚刚还在这里说过，一样都是没有了一条腿的，一样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人家有儿有女，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仰人鼻息，寄人篱下。同病相怜兔死狐悲，外婆灰心了：“三娘，送我回去吧，我要叶落归根。”
  “我们家没有马根宝，永远不会有。”
  韩桂枝从容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