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床前三年无孝子(一)
作者:古淮河      更新:2021-06-27 03:22      字数:3890
  朱砂明天要走了。
  外婆也来了,她和五奶舍不得,眼睛一直盯着,看过来看过去。这一个摸头,那一个摸手,一时辰也不停。两个老人可怜这个从小就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十几年了,一天天的看着她长大。现在看到这样的结果,不仅健康成长,还出人头地,心里说不上的喜悦,就想表达出来。
  朱砂不领情:“你们把我头发都扯乱了。”
  韩桂枝说:“从我们家到市里,也就几十公里,公共汽车一天打来回。等她去省城学习回来,我送你们去看,”
  朱砂说:“节假日不能回来吗,你们不要我啦。”
  由朱砂,自然而然就要想起黄岑。五奶恨着:“说什么长兄如父,还亲哥哥呢,格没良心的!”
  外婆也顺着说:“就是,国有大臣,家有长子,我们家这个长子是怎么做的?”
  韩桂枝说:“五奶,不瞒你了,我不放心去过刘金沟。当地人说,他们那里没有一个姓汤的铁匠,谁叫汤蕾也不知道。”
  外婆说:“铁匠当时告诉人的,一定是一个假地址。兵荒马乱时,他恐怕不想人了解自己的底细。”
  五奶气愤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就是一个骗子。谁让你去找啦,眼不见,心不烦。”
  “不能这么说,铁匠还是一个实在人。话又说回来,汤蕾的做法也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一个损人利己的人,你还帮她说好话。你和他们是亲戚吗,是一家人吗?”
  “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吗?”
  “你是,我不是,我是一辈子不会认这个亲的。”
  事已如此,韩桂枝不愿意五奶永远的记恨,就耐心的解释着:“黄岑还小,不懂事。要是他们真穷,日子过不下去,我想好歹也得接济一点。”
  “这么一大家子全靠你养活,那个家好不好,该你问吗?他们是你什么人,你三头六臂呀。”
  “黄岑已经过了休学期,再回来也捞不到考大学。木已成舟,以后咱们就认了吧。”
  外婆也倾向五奶:“这孩子鬼迷心窍,拉也拉不回头,两年多没回家也就罢了,这一回朱砂进厂,河东河西没有人不知道。许多人家的女孩子都学着跑去报名,他能不知道?今天朱砂要远行,虽然有你在,毕竟没有了父母,亲兄妹一场,好歹也该回来看一看。”
  这一说,五奶更气:“别人家的长子长孙撑门立户,传宗接代,我们家的竟然去给人做上门女婿。三娘望子成龙,一片苦心,他倒和家庭绝了往来,这就叫没良心。”
  “谁说不是呢,十几年了,我就没看到三娘添过一件新衣服,就是上大学,也得她拿钱供养着。人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好好的,怎么反成了仇?”
  “都是那个狐狸精害的。”
  韩桂枝笑着:“这两个老太太,今天怎么一条心了?”
  朱砂衣装整齐,精神饱满,拎了红皮箱要出门:“什么狐狸精,兔子精的?老太太们,我要和你们再见了。”
  韩桂枝要送朱砂去汽车站,也随着走。
  她了解黄岑的性格,之所以不回家,不是心里不惦记,而是自己问心有愧。一边走着,一边劝两个老人:“黄岑一定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是会回家看妹妹的。”
  “三娘,我回来了。”
  来的就是黄岑。
  他的身后跟着汤蕾,汤蕾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正如韩桂枝所想的,黄岑不会忘记这个家,他只要知道,就一定会回来。但是,这个家已经和他陌生了,刹那间,一家人没有一个说话的。
  两年多不见,看黄岑已经完全没有了当时的朝气蓬勃,和青春气息。衣衫破旧,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上身穿的,不是自己原来的学生装,而是老铁匠的炉前工作服。下身一个大裤衩,不干不净的,脚上还是自己原来的鞋子,已经坏了几个洞。特别是伸出来的一双手,青筋裸露,骨节粗糙。他的破败,他的堕落,一个芳华少年,转眼间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
  造化弄人,这么短的时间,把人从头到脚换了一个样。可以想见,他的生活是多么的艰难。
  玉石同焚,让人心痛,也让人愤恨。韩桂枝打破僵局,先迎上去,从汤蕾怀里抱过他们的女儿,问要不要吃点什么,汤蕾说不要。她就安排着:“你们回来了好,黄岑,朱砂马上要去省城学习。你带上弟弟妹妹,咱们一起去祭拜你们的父母。”
  黄盼没有大人那么多的想法,依旧兴奋地拉着哥哥的手,问长问短。朱砂还是叫着汤蕾的名字,没有叫嫂子。但,过去的那种亲情,热情,似乎少了许多。五奶拒绝跟他们一家人说话,外婆看她这样,也不理睬。
  黄子仁坟上荒草丛生,她在前,三个孩子在后,一起向着墓碑鞠躬。看到黄岑这样,韩桂枝很难受,心里默默地说:“黄先生,我对不起你,让你的儿子被生活糟践了。”
  朱砂看她一直弯着腰,就走过来伸手去扶:“三娘,你哭了?”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眼泪,自己禁不住也伤心起来。
  黄岑回来,除了进门一句话,一直就是不说话。或者“嗯”一声,或者“哦”一声,木呐的回应着家人的话,和对家人一切的了解。这时没有走上前,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看她们两个在哭,五奶本想破口大骂,怕韩桂枝恼,就忍耐着不吱声。但一双愤怒的眼睛,恨不得吃了黄岑。黄岑当然知道,就说:“三娘,我让您失望了。”
  这是他这次回来说的第二句话。
  这句话包含了很多内容,但最主要的,当然就是没上大学这件事。如今自己的处境,和朱砂相比,是放弃了阳关道,走上了独木桥。汤蕾自从进门,就没受到过去的那种热情,黄岑这句话,给了她很大刺激,或者说严重的伤了自尊心。她是一个有个性的人,有五奶所说的精明,也有汤铁匠遗传的桀骜不驯。
  此刻,抱着孩子回身就走。
  五奶和外婆站在一边,一家子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拦和挽留。她走,黄岑也就走了。
  黄岑一开始还有一点犹豫,随后,那点犹豫也没有了。走前,还摸摸索索找自己的衣服口袋,可能是想给妹妹送点什么。但他的上下衣服,竟然没有一个口袋,没有口袋,就没有礼物。一双鞋子几个洞,是藏不住钱的。
  他,就这么走了。
  五奶对自己唯一的大孙子,一直以来,寄托了许多的希望。韩桂枝苦心孤诣让黄岑读上县中学,在当时属于出类拔萃,她既不赞成,又心里高兴。不赞成,是家里太穷,高兴的是,黄岑能有更大的前途。做一个离开黄土地,高高在上,比杨大眼还高贵的人。恨铁不成钢,谁知道他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而自甘堕落。明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可能挽回,这么长时间,心里总有一丝幻想,想着遥远的的地方有一个大学堂,在等待着他。谁知道等来的是一家三口,孩子都抱上了,不再是自己想象中,人前高贵的大学生,却是一个混得不成人样的老农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突然大叫一声,吐出一口血。
  “五奶,你怎么啦?”
  “老东西,火大伤身,你吐血了。”
  “没事,老毛病了。哎,我的孙儿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五奶吐血和其他人的惊叫,黄岑都听见了。他刚转过身来,听到五奶最后这句话,还是走了。
  五奶走到那三棵青岗树前,上上下下的看。她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本来是一样大小排序栽着的三棵树,竟然长出了差别。差别就在第一棵,竟然没有旁边两棵高,树干上都是粗糙的老皮,树叶萎靡,枝条不伸展。而其它两棵,不仅高出,且枝叶茁壮。
  韩桂枝栽树,她不知道,但事后会看到。此刻看这三棵树生长模样,禁不住害怕起来:“子仁,你告诉我,是你在地下这样安排的吗?这是我们家的报应吗?”
  大家要离开,看她还对着树发呆。韩桂枝问:“五奶,你在干什么哪?”
  她就让韩桂枝看:“这就是命哪!”
  树是自己栽的,当时栽的一棵棵是什么样,当然懂。风吹树叶沙沙着响,韩桂枝不相信神,但也对着那一棵长得矮小的青岗树,发出一声感慨。
  送朱砂去汽车站回来的路上,经过大车屋旁边,这房子现在已经是生产队的仓库。听得一声声咳嗽,从丁头舍里传来,她知道,这是马根宝的声音。原则上,别人家的事不能过问,正要快步离开,听得人在屋里喊叫:“来,来人啊。保,保强,你在哪里?”
  这样,她就不能不去。
  原是马环夫妻睡的土脚铺上,睡着马根宝。已经是炎热的夏天,他的身上还盖着棉被,铺的是一张破草席。炕洞里听到吱吱的叫声,是老鼠,还有两只跑出来,探头探脑的张望。土墙上下以及地面,到处都是浓痰,痰中带血。听见有人进来,老人支撑着身子朝起爬,一条腿拖着,拐棍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大爹,你想要什么吗?”
  “口干,干得冒烟。”
  “这么咳嗽着,没有吃药吗?”
  “吃的,不管用,老毛病了。”
  “你的拐棍呢?”
  “不要问了。”
  依旧是马环家的厨灶,但已经荒废了,似乎好久没有使用,锅台上放着一双破鞋子。唯灶头上摆着一个碗,还有一双筷子,碗里没有水,稀饭还斑斑驳驳沾在碗沿上。
  “这里没有水呀?”
  “保强嫌我脏,把锅灶移到他的屋里去了。”
  “好的,我过去给你拿水。”
  “那,那就请你了。我的腿也发病,保强去问过,医生说叫股骨头坏死,走不了路。”
  韩桂枝朝门外走,听他又说一句:“一步也走不了。”
  马保强新建的两间草房,紧邻着,但门锁起来了。韩桂枝没有办法,也不能打河里的水来,就去家中茶瓶里倒了一碗水。外婆还没走,问她干什么,她不想说。
  不是自己家的碗,又过去了这么长时间,马根宝当然知道这水从哪里来。但他一句不说,也不问,喝完水把碗递回,就又躺下。韩桂枝要离开,老人突然说一句:“三娘,请站到床边来,让我和你说几句话。”
  “大爹,怎么了?”
  韩桂枝就回身。
  “恐怕我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
  “怎么会呢,好好养病。”
  “自打我病倒以后,一直没有人进过这个门,恐怕你是十七堡最后一个看到我活着的人了。这些,你都已经看到了,我死之后,请不要告诉其他人。一个人哪,在临老之前,就应当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好,床前三年无孝子,指望谁都是假的。好了,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你也可以走了。”
  韩桂枝这才想起,他的拐棍之所以不在身边,应该是儿子怕他走出去说什么,会影响自己的形象,而有意藏起来的。马根宝不愿意说,是出于保护儿女们的声誉,所以也不让韩桂枝对人说。老人从头到尾说的话,都是从咳嗽中挤出来的,此刻,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韩桂枝静静地退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