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蚂蟥(二)
作者:
古淮河 更新:2021-06-27 03:22 字数:3488
门打开,万万想不到的是,来的竟然是黄岑。五奶吓愣了:“大孙子,你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黄岑什么话也不说,进屋后扔下包裹和行囊,和身倒在床上。五奶急急张张的:“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他不回答。
看他几乎带回了所有东西,包括被褥,韩桂枝知道不好。一句话不问,带上主屋门,回自己房间睡觉。第二天早上煮好了饭,一家人坐着等,黄岑就是躺着不动。
五奶早已经过来了:“三娘,黄岑怎么了?你去叫吧,旁人的话不听,你的话他一定听。”
“这孩子,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处人处事慎重,不可能是犯错误。人的心思,是问不出来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自己说。不过,我有一点害怕。”
“你是怕那个幺蛾子?”
“是的。”
黄岑又睡了一天,不吃不喝。
第三天早上,韩桂枝决定找他谈话,因为考试在即,耽误不起。刚走到后屋门口,黄盼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妈,不要问,心病还须心药医,你治不了。”
“你怎么知道?”
“我听了他的叹气声,不是怨恨,而是哀愁。怨恨,不是恨别人就是恨自己,而哀愁,岂不是心思。”
嘴说着,黄岑也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很疲惫地:“三娘,我遇到难事了。”
“你说。”
“汤蕾患了腰椎间盘突出症,饭都不能煮,更不能下地。汤老爹病在床上,一步也起不来,我该怎么办?”
一贯被人认为深明大义的韩桂枝,此刻竟然没有大义:“你没有什么怎么办的,读你自己的书。”
“她饭都吃不到嘴,不病死也会饿死,我怎么能不问?”
“那是民政部门的事,是政府的事,不是你的事。你与她什么关系都没有,既不是她的村里领导,也没有婚姻成约,不需要对她负任何责任。”
“三娘,你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样?”
在黄岑出房间的时候,黄盼已经走了。这时候两个人的对话,五奶在一边听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恨不得上前打死他,忍着,没有动手。多少年来,知道如果一件事韩桂枝解决不了,那就谁也解决不了,只有静静地听。
韩桂枝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不过,男子汉大丈夫,重的是大情大义,不是儿女情长。十年寒窗,你不属于你个人,往小处说,我们家需要你,往大处说,国家需要你。现在就回学校去准备考试,你喜欢医学院,将来学成了,既能报效祖国,也可以给她治疗。这一段时间,我去汤蕾家服侍她。”
“你去不解决问题,她需要我。”
说了又回到自己房间,还关上房门。
“看看,你看看!”
五奶实在忍不住了:“什么叫她需要你,还不就是想缠着你,自己要死了,让你陪着一起送葬。”
用脚死命的踢着门:“你给我出来,上学校去。黄岑,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去上学,我就一头碰死在门上。”
门踢不开,黄岑也不出来。
五奶破釜沉舟了,用脑袋撞着门:“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陪着你们两个一起死。”
韩桂枝拦过五奶,站在门口语重心长地:“黄岑,你还年轻,前面有一个大好前程,不应该放弃。三娘十几年来吃辛受苦,不是为了你父亲,而是为了你们。如果说,你对汤蕾有感情,那么,汤蕾对你就不是真感情。她要真心为你好,就不应该同意你放弃高考,而应该支持你的前程。或者说,是你们的前程。”
房间里的黄岑一声不吭。
五奶眼泪下来了:“三娘,我现在才彻底放心,你不去过好日子,留在这穷乡僻壤吃苦受罪,真的是为了他们两个。都怪我过去一直宠惯他,负了你的一片好心。”
说着,推过韩桂枝,又用头捣门:“黄岑,你要是不去上学,我就把自己的头,在你面前捣碎。”
老人的头,在门上撞得“咚咚”响,黄岑出来了:“你这是在要挟我,怎么这么冷酷无情。”
韩桂枝义正辞严:“谁冷酷无情,是我们,还是汤蕾?她的病,不是那种会伤命的病,不需要吃药,常规做一些按摩就会恢复。而你已经超过了上大学的年龄,时间不等人,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说哪一头更重要?”
“你们不用说了,我已经向她立过誓,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我,现在就过河去。”
说了,夺门而出。
五奶冲上来抱住他的腿,黄岑用力挣脱,走出院去。老奶奶几乎气疯了,迈着小脚一路追。过了许久才回来,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三娘,你怎么不去追他,拦他,打他,骂他。”
“你说,打和骂还管用吗?”
“她家住哪里,我现在就去找。”
“找到又能怎么样?东西全背回来了,休学证明也办了,事先都没有征求过我们的意见。他,是铁了心了。”
“这就是命哪!”
“五奶,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他的休学期只有一年,超过这个时间,以后就永远上不了大学。如果在这段时间汤蕾不会怀孕,不生孩子,黄岑再念书还有指望。否则,他一辈子就完了。”
“哼,你以为她现在没有怀孕?”
“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韩桂枝流下了眼泪。
五奶心疼了,过来拥着她:“闺女别哭,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你尽力了。一个,我们是挡不住,再一个,就是挡住了,他会恨你一辈子。”
“我不怕他恨,只要他能回头。”
“我跟你说过,那丫头有心机,一旦落入她的陷阱,是出不来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韩桂枝憋闷着,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经常一个人去南码头,但是,黄岑一直没有回来。
五奶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她能放黄岑回来吗?不会的,绝不会的。”
“那咱们是不是就认了,给他们办一个婚礼?”
“做她的大头梦去吧,我就是死,也不会承认这个白眼狼。”
这天收工,看五奶正气势汹汹的训着朱砂:“你们一个个的,哪一个对得起三娘。”
“五奶,又什么事啊,发疯点火的?”
朱砂哭了:“我,我没考上高中。三娘,你打我,骂我。要不,以后不给我吃饭。”
“初中毕业了吗。”
“嗯。”
“有没有毕业证书?”
朱砂不敢说话,从书包里拿出毕业证书。谁知道韩桂枝竟然高兴:“朱砂,你已经很不简单了。初中毕业,在咱们村就是一个女秀才啦,有什么不高兴的。”
“三娘,你真的不生气?”
“为什么生气,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这么说,那我就不哭了。告诉你,我们班除了退学一个,还有一共四个女生。两个毕业,一个留级,只有一个考上。”
“告诉三娘,今天想吃什么,犒劳犒劳你。”
“不要犒劳,这下就能放松的玩玩。呶,你要的报纸带来了,从老师办公室硬拿的。”
说完,就高高兴兴跑出门:“去玩喽。三娘,我出去玩啦!”这是她习惯性的一声招呼,没等到韩桂枝答应,突然又转回身来:“三娘,真的,打我一顿吧,长这么大还没被你打过。”
五奶说:“去拿棍子来,她不打,我打。”
韩桂枝说:“打儿女,是父母最愚蠢的教养方法。但是,我现在就想打人,又不知到哪里去打。”
“已经这么长时间,这一盆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了。早知道,让土匪抬了财神去,倒也干净。”
这句话,是五奶对黄岑恨到死的程度,说了,两个人都不吱声。过了许久,她才想起来问:“你辛辛苦苦又一场,拼了命为她,就考一个大零蛋回来,还夸?”
“五奶你不知道,这孩子尽力了。当时那一场大病,头脑留下了后遗症,你想想,医生是怎么关嘱的。多少年的学习,全凭自己刻苦精神,她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我们。”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怪不得你从来不逼她学,而是一直鼓励着,好一个《三娘教子》!”
“你还夸我呢,在黄岑身上,我就失败了。”
“那不怪你,怪那个狐狸精。”
“不能这么说。”
“那你叫我怎么说?汤蕾要是一个像你这样,明大义晓事理的人,就不应该扯住黄岑。她和老汤头,生产队当了五保户,不愁吃不愁吃穿,犯不着去坑别人。这种病,在我们村子上多的是,谁趴下不动了?她为的什么,是知道以后找不到黄岑这样的人,只能找一个甚至还不如自己的。就好比一个落水的,抓着了一个人,哪怕是一棵草,就死命的缠住不放。”
“是啊,在这件事上,汤蕾自私了。不过我也经常想,我们是不是也自私,两个人有感情不是好事嘛。”
“哦,三娘,我跟你说一说什么叫感情吧。过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男一女从来认不得,也没见过面,然后就结婚了,一样过一辈子。现在年轻人时兴感情,自由恋爱,那么,他们就不讲条件吗?不,两个人之间差别大,穷富不均,一样不会产生感情。你会说,黄芍药是穷人,怎么找了一个上等人?那也是有条件的,她有比人值钱的东西,那就是,她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
“五奶,你成婚姻专家了。”
“芭门对芭门,板门对板门,我们家要是跟黄海树一样穷,汤蕾会跟黄岑吗?”
五奶的话,使韩桂枝突然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一句话:“贾府的焦大,是不爱林妹妹的。”
只有一笑了之。
五奶竟然又说了一句:“也是一个蚂蟥啊。”
这句话使韩桂枝大吃一惊。
黄岑不顾家庭,不顾把他养大成人的自己,为了喜欢的女人离家出走。按照五奶的意思,他不顾养育之恩,已经就是一个不孝顺父母的蚂蟥。黄子龙妈妈曾经借说书人的话,骂儿子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他,难道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