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为人父母(一)
作者:古淮河      更新:2021-06-27 03:21      字数:4958
  一路尾随着,看马环去了一个店面,门上标牌“钱记羊汤馆”。三个人躲在一边悄悄地望着,看他一会儿出来,抹着嘴巴,骑上驴要走。
  茴香愤怒着:“死驴子,就是你让乌梅遭的罪。”
  话音未落,只听得噗嗤一声,一支弩箭飞了过去,扎进了驴子的肚腹。马环一个仰八叉,从驴背翻下来,鬼一般的叫。看黄盼手中,依旧一个草包,弓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装进去了。
  他转过头,说:“回家。”
  这里,马环的腿被扭伤了,在地上起不来。驴子可能是推磨盘出身,受了伤后不是逃跑,而是在原地打圈。一圈又一圈的围着主人,高一声低一声的长叫,把马环的两条腿几乎踩烂了。
  钱胖子把一人一畜拖到馆里,问他:“好好的让你骑,现在驴子被你弄坏了,看着办吧。”
  “你这个死女人,我伤成这样你不管,倒问驴子。”
  “你有驴子值钱吗?”
  “快给我去买药呀。”
  “买药可以,你得先说说,驴子的事怎么办?”
  “罢,罢,就照你说的办法赔,行不?”
  一场阴谋,在这个小饭馆里诞生了。
  黄青云回家时,筐篮里没有猪草,他就先不回家,一边玩着一边等。等到天黑了的时候,四顾无人,偷偷地去生产队的山芋地,割了许多山芋苗,装了满满的一筐。
  这一段土地在河滩,靠近水源,生产队好不容易拿粮食,换了一点山芋苗栽上。黄青云知道今天晚上看苗的,有他的父亲黄子义,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躲开这个人,但是被黄子义看到了,当然不会吱声。家里没有猪,割回去都是留着给人吃的,张炳兰就夸:“乖乖能干,这下全家够吃几顿饱饭的。”
  黄青云高兴着,吃了一顿山芋苗,就出去玩了。夏天的傍晚,社场上依旧热闹非凡,饥饿的孩子们一样在这里玩耍,麦草堆的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他们的欢笑。
  “杨明操,
  黑狗心。
  河网化,
  他带兵,
  贪污粮食三万斤。”
  韩桂枝问齐兰花:“孩子们喊的什么呀?好像说的是杨排长,他怎么了。”
  “就是他,你还不知道?已经逮起来了,贪污腐化,多吃多占,他妈的五毒俱全。”
  “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现在才知道,那一年,你发现了他的问题是不是?当时叫马保义要帐底,让他乖乖的答应我们土地返本。”
  “是的,当时发现他心术不正,筹粮没有这么个筹法的,要钱不要命。估计会有鬼,想不到真有鬼。”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揭发他?”
  “他只是乱收公粮,自己会不会贪污,谁也不知道,叫我揭发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人也太缺德,从别人的牙缝里,扒给自家吃。民工的补助粮,还有几个村的救济粮,饿死不少人,”
  “这不也受到报应了。”
  “我们村就死了两个吧,一命抵一命也该枪毙。”
  “哎,就是毙了,黄老太爷和四老奶也活不过来。”
  也就是在第二天早上,钱胖子来到渡船口,请四老爹带话:“你们村上那个叫马环的,在河东和人家做生意,被驴子踢得不行了。刚好躺在我家门口,也不能不问不是?叫他的女人来,死在我家算怎么回事。”
  四老爹吃午饭时,就来他家告诉这事。小女人似信非信:“真的假的?这个东西没一句真话,昨天骑着晦气驴子来家,还和我打一架,今天怎么就要死了。”
  “不知道,就说睡床上起不来。”
  小女人就去了,走时,关嘱茴香好好看门。茴香答应着,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是自己和母亲的永别。
  按照对方指点的路线,找到了羊汤馆。门口,停着一辆小驴车,旁边一个老头。小女人看他好像把脑袋埋在地上,就问一声,那人使劲的抬起头来,看得自己一怕。好一个尖嘴猴腮,三绺羊胡子,两只小眼睛滴溜溜的乱转。
  但,他的脸依旧对着路面。
  还没来得及细看,屋里钱胖子出来,抱怨天抱怨地:“一人一驴,巧不巧伤在我的门前。你说,不救吧,一条人命。救了吧,得供他吃,供他喝,还得买药。”
  小女人只有说感谢。
  见到了马环,他告诉说:“我跟一个钱大爷做驴胶生意,不凑巧被驴踢伤了,幸亏老板娘救命。”
  “你说的,就是我刚才在门口看到的老头?模样怪吓人的,头弯到地,闻过来闻过去,他闻什么哪?”
  “别瞎说,钱大爷腰不好,驼背。”
  “那就走吧,咱们回家。”
  “回得了家吗?欠了老板娘许多药钱,还有吃饭钱,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还了,人家能同意让我走。”
  “倒也是!那你叫我来,我也没钱呀。”
  “我倒卖驴胶,苦了一点钱,帐还没结算。你跟了钱大爷去,把钱拿来还了,才能回家呀。”
  “要到哪里去,远吗?”
  “不管远不远,也得把钱拿来。”
  “只能这样了。”
  女人上了小驴车,就这样永远的走了。因为率先成立互助组,已经载入《地方志》的五朵兰花中,有她一朵。但十七堡人至今都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兰。
  一天两天,不见妈妈回家,乌梅问马环。马环开始说:“不知道啊。”以后烦,就回答:“跟人跑了。”
  “那你去找啊。”
  “也不是一个好妈妈,找她干什么?”
  “那你就是一个好爸爸了?”
  马环就不吱声。
  乌梅开始想妈妈,但是,她不知道羊汤饭馆,就去问四老爹。四老爹告诉了钱胖子的模样,她就去羊寨镇上找,一天又一天,羊汤饭馆的门始终关着,也见不到这个模样的女人。
  三年自然灾害终于过去了,土地开始有了收成,朱砂已经进入镇初级中学。这一回,是马茴香找的黄盼:“三子,好长时间没吃鱼了。刚好夏天,水不冷,再去逮一回怎么样?”
  “好的。”
  四个人习惯了去叫马乌梅,马环回答不知道。黄青云依旧不要人多,茴香不同意:“不行,每一次有她。”
  “那我们到哪里去找她呀?”
  “我知道,她是去找妈妈的,一定还在黄河东。三子,咱们找她来一起吃,好不好?”
  说话时,已经到了芦苇荡边。黄盼说:“好的,我先把钩子布下去,她来了咱们开始烤。”
  黄青云不以为然:“我说乌梅就是一个痴子,十几岁人了,这点道理都不懂。小女人有腿有脚,想回来,谁能把她捆着?”
  茴香问:“照你说,她真是跟人跑了?”
  “怎么不会,你七婶不是这样?”
  “那我们找到乌梅,劝劝她。”
  马茴香这一次背的是大环的弟弟,叫二环,依旧放到船上。三个人过了河,知道羊汤饭馆的位置,见院门关着,没有一个人。就沿着大街小巷乱找,看看到了中午,茴香眼快,突然看到马乌梅捧着一个坏碗,在人家门口讨饭。
  “乌梅,你怎么了?”
  看到他们四个,乌梅如见亲人,想哭,又强忍着。这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装出笑脸:“我是小蝌蚪找妈妈!”
  说了,就泣不成声。
  黄麦冬愤怒了,夺下她手中的碗,奋力摔在地上:“走,我们带你去找。”
  饭馆依旧没人,黄麦冬使劲的敲门,屋里毫无动静。他说:“乌梅肯定饿了,咱们先去吃鱼,吃过再来。”
  黄青云说:“可能是不在家吧,再来也没用。”
  乌梅说:“是的,我每一回来都这样,门关得紧紧的。”
  黄盼套着门缝,朝院子里看一看。叫麦冬:“那边有一个麦草堆,你去给我扯几把来。”
  “怎么,你想放火?”
  “熏狐狸就是这种方法。”
  火真的在大门口烧起来了,浓烟滚滚。只听得门吱呀一声,钱胖子揉着双眼跳出来:“谁,谁在我家门前放火?”
  黄麦冬笑得打跌:“终于熏出来了,还是一个老狐狸。”
  眼前站着三个小男子汉,胖子不敢骂。先去屋里拿来一盆水,把火浇灭,然后就两手插腰,虎视着。黄盼说:“你,你给我把小女人交出来。”
  “什么,什么小女人?”
  “麦冬,那草堆上还有草吗?”
  “有,有。你要,我去把草堆都背来。”
  黄麦冬说过,颠颠的跑去,竟然把一整个草堆全都背了来:“我叫你会躲,会不承认,烧死你个老狐狸。”
  胖女人害怕了:“不要烧,不要烧,我说。”
  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一遍。自己和马环卖女人,当然不会说,说成是两家苦钱的:“你们都听到了,他们是做生意的,关我什么事。知道你要来找妈妈,你老子先就告诉了我,一看见你来,我就把门关上,等你走了再开门。”
  添油加醋,把一切行为,都归咎到小女人头上。听起来,事实也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跟人家去拿钱,拿到没拿到,锅门口放小鹰,一去不回头。”
  “你说,那个人住在什么地方。”
  “就是一个外地买卖人,家在哪里我怎么知道。”
  她不承认知道对方的住址,五个人无奈,只有回去了。黄青云重复自己的先见之明:“我说的不错吧,哪怕就是一头驴子的价格卖了,她自己有两条腿,不会跑回来?”
  茴香也生气:“七婶跑了还带着孩子,她怎么能不要乌梅,没见过这样的妈妈。”
  黄麦冬正要说,黄盼看马乌梅脸色惨白,“嘟”了一声:“恐怕没要到钱,等着呢。现在不回来,以后也会回来的。”
  三个人懂了,就不再说这件事。
  韩桂枝早起对五奶说:“做了几块饼,想送到县中学去给黄岑,三子一人在家,你帮着煮个饭。”
  “三十多里路,你怎么走?”
  “不要一天,来来回回也就差不多了。在家里吃饭,可以掺点野菜填填肚子,学校食堂都是定量的,想多也没有。行者饱,坐者饥,饿着念不了书。”
  走到县中,已经是下午。黄岑看见饼,一口气吃了两块,直着嗓子说:“这才是一顿饱饭。不过,不能让黄独活知道,他妈妈没送过吃的来。”
  突然想起:“三娘,你也得吃一块。”
  “你吃,我吃过了。”
  “你不吃,我就不吃。”
  韩桂枝把饼接了,看到黄岑身后有一个女孩子。本是一起走过来的,看他吃东西,就没有跟上。问:“是你同学吗?”
  黄岑回答:“嗯。”
  “你们是不是要好?”
  “怎么说呢?她喜欢跟我在一起,相互学习,特别是过去跟你学的古诗,让我教她。”
  “她的学习成绩好吗?”
  “好,比我好。将来要是考大学,不是第一也是第二。”
  韩桂枝就招着手:“同学,你过来。”
  女同学就过来了。
  看她虽然没有黄芍药漂亮,但长得平头正脸,一副大气。身上穿着一条连衣裙,尽管旧一点,衬得身材窈窕,落落大方的过来打招呼,还弯下腰鞠了一个躬。韩桂枝突然动了心机,拉过来身边坐下,把手中的饼递过去。女同学不再客气,就吃着。她说:“同学,阿姨喜欢你,下一次再送吃的,你也一起来好吗?”
  姑娘笑着:“有吃的谁不来。”
  黄岑莫名其妙的看着韩桂枝。
  “阿姨,你是黄岑的妈妈吗?”
  “是啊。”
  “不,我知道你不是,但班长说,你比他的亲娘还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直想见到你这个圣母。”
  她所说的班长,指的是黄岑,是一个年级的班长。这话虽然是夸韩桂枝,但也表示了夸赞黄岑,韩桂枝高兴:“放假了,到我们家去玩好不好?”
  “真的吗,那我可是求之不得的呀。”
  “我等着你。”
  站起来要走。
  姑娘说:“我也按着黄岑,叫你一声三娘吧,不要走了,晚上的路不好走。我宿舍里一个同学,家里穷,实在念不起,不来了。你可以睡在那,或者,咱娘儿俩睡一张床。”
  “好姑娘,我会来看你的。”
  两个人一直送了好远,才一起回学校,看这个女同学高高兴兴的,韩桂枝也高兴。她刚才是多了一个心眼,知道黄岑上大学不成问题,如果被汤蕾纠缠着,一定会影响前程。而这个同学就有培养价值,特别是她的教养,显然比村姑高。
  这么想着,心情也振奋,走路就快。准备着不到半夜就能赶到家,谁知道,突然来了一阵雨。想起附近有一个大社场,就跑着,找到大麦草堆钻进去。雨淅淅沥沥的下,自己多少有一点害怕,不敢睡,就这么蹲着。
  到家她就病了。
  五奶批评着:“我说的吧,那么远的路,两条腿走过去还走回来,是铁打的身子吗。你一定睡了野外的草堆洞,是不是?省了小旅馆的钱,再拿了去买药,你病不起呀!”
  说了就开始骂外婆:“这个老贫婆子,有好吃的,她就来了。有事,连个鬼影都没得。”
  韩桂枝爬起来,装着轻松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感冒,去熬点小柴胡喝喝就行。”
  “我去做,你躺着别动。”
  药拿过来,看韩桂枝喝着,她随口问一句:“黄岑好吗?”
  “想你的大孙子了?过几天就放暑假,回来孝敬你。”
  “不,我不希望有暑假,他不回来才好。”
  “什么意思?”
  “自从那丫头重新出现,黄岑就像被勾了魂,所有的假期都随了她去。我恐怕要白疼这个孙子了,哎!”
  韩桂枝默默无言。
  “三娘,你怎么不说话?”
  “你叫我说什么?”
  “你最是一个有头脑的,难道看不出来,有人在放迷幻药了。汤蕾一是不识多少字,二是家里穷苦,和我们家黄岑不配。”
  “汤蕾识字不多,这是事实。至于娶媳妇,你们这里不是有一句俗话,叫买猪不买圈。”
  谁知道,五奶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缺爷少娘的,靠自己长大,人虽然精明,家教也好不到哪里去。”
  韩桂枝佩服这个老奶奶的思维,但不敢告诉她自己昨天的想法和做法。年轻男女的感情,凭劝阻是没用的,最后的结果反而会火上浇油。不能静观其变,得想个办法:“五奶,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
  “暑假,让黄岑也到地里去苦工分。”
  “早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