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不过短短的几行字。
  比陆佳想象的要短很多很多，她匆匆一眼略过，但却不敢再另外继续看一眼了。
  短短的一封信，表达的意思居然还是“抱歉”。
  陆佳也觉得抱歉。
  隐瞒他、骗了他、高高在上的仰视他、她连对他的理解和安慰都是那么自以为是，但每当她从字里行间的语义中去揣度白纭当时的心情，却只觉得心惊。
  什么叫“我平等的看过你，怎么不能去理解你，怎么能不去原谅你，怎么能不去明白你？”
  即使陆佳瞒了他。骗了他。
  他又有多么孤独。
  “佳佳。”
  陈荃在背后轻声唤她，陆佳回过头，看见陈荃正倚着门遥遥望她。他的表情复杂。
  “其实我很想和你描述一下我此时的感受。和画中界融汇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了，我被分成了很多很多块，现在在你面前的这具躯体，大概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我在存在吧。而其他的那些我，分散在画中界的个个角落。我是那里的每一只银鱼，我是那些诡异的场景，我是画里的每一丝风，每一屡雨。我能感受到很多很多东西，但感受到更多的...还是孤独。”
  “因为意识被平摊在了每一个地方，所以我感受到的情绪也只有之前的百万分之一。现在在和你说话的我本应感受到的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如今的我也只能拿到之前百万分之一的忐忑和心跳。我被分裂成了无数个，每一个都站在漆黑的房间里，看着窗户外面透过来的一丝一毫的信息，那些信息就是我的光。”
  陆佳抬起了脑袋，她想说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和无力的。
  她并没有一个人待在漆黑的房间里。
  陈荃却笑了一下，陆佳这才发现，她面前的陈荃每一次微笑都是一模一样的，无论是微微眯起的眼睛，还是只翘了一截的唇角。他每一次的微笑就连嘴唇翘起的高度都分毫不差。
  现在的这个陈荃与其是之前的那个人，不如说是那个人拙劣的复制品。
  遗憾无法弥补，失去的东西也已经找不回，陆佳于是明白自己在他面前这么无措的理由。
  破裂的罐子，即使补全了，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罐子了。她因为怯弱而失去的那个人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不管怎么样，裂痕已经产生，他们都回不去了。
  神笔族可以画万物，但神笔族也无法挽回自己失去的东西。
  陈荃继续说：“我说出这个，却不是为了告诉你我的痛苦，事实上，我感受到的痛苦和孤独也是有限的，大概只有之前的百万分之一吧。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平静。这样是好还是坏我也并不知道。但是...失去了这些原本赖以生存的情绪，也是对我的成全，人类的灵魂太过脆弱，人类的情感太过脆弱，如果我拥有太多，又怎么能继续度过独我一人存在的千千万万年？”
  “佳佳，你和我不一样。你依然敏锐、依然柔软，你依然...没办法面对无法挽回的遗憾。”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羁绊。”陈荃接着说：“继续你的人生吧。不要想着我应该过怎么样的生活，好好想想你自己能过什么样的生活。”
  陆佳站起身来，因为无法面对，她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好像如果这样做就能遮住蜂拥的眼泪似的。
  因为太后悔了。
  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她最开始后悔的是，在天桥之上，是不是因为她当时暗暗许愿，而冥冥之中正好有神明听到了她的愿望，两个人就被带来了这样的世界？后来陈荃走后，她又在后悔，是不是因为她太过胆怯，从来没有说出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理解陈荃的处境，才造成了这样悲剧的结局？再后来，她还是后悔，她为什么要欺瞒白纭，又为什么不仅误会他，最后还伤害了他，造成了两人几乎是无法开解的局面？
  而冥冥之中她更知道，这些遗憾，每一个都无法挽回，将会成为愈合不了的伤疤，在多少年以后都会扯痛她的心脏。
  她以后该怎么活？
  陆佳看着陈荃，但她的目光穿过了陈荃，只看见陈荃背后那个敞开的窗户。
  窗外是万丈深渊。
  人是有灵魂的。
  不知道人生是不是像打游戏，碰到自己过不了的那一关，碰到自己开解不了的难题，轻轻松松一跃而下，gameover，然后重头开始，换个地方练级？
  只是不知道，换个身份，换种人生，她还能不能再遇见这些人?如果再来一次，她一定不要做这么多错事，一定不要有这么多遗憾，一定会好好对待自己所遇见的每一个人。
  陆佳默默想，她甚至开口了：“如果...再来一次就好了，再来一次，我一定会阻止一切...我一定不会让我们三个人都是悲剧收尾...”
  但是陈荃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丝裂痕：“陆佳！需要改变的不是你的人生。需要改变的只是你自己而已！这样的你，就算换再多的世界，就算轮回多少次，也不会换来一个完美结局。”
  “陆佳...”但很快，他又柔和了声气，接着说：“我知道你一直在后悔，所以在秘密盛宴我已经让你看了，你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因为你的原因，而是多种巧合作用的结果，你怎么能把责任担到自己的身上呢？而后来，你我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说，这期间又焉是有你一人的责任？我难道不该负责，而我最后的结局——无论理由如何，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并不后悔，这期间——难道有你的责任？你为何把这些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担，这样的事，再来一百万次，你我还是会落到如今的这个结局。”
  他叹了一口气。
  “一切的痛苦遗憾不过是命运捉弄，但是...你和另外一人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陆佳擦了擦眼泪，她因为胆怯而抽噎着：“可是...明天晚上...我应该来不及了....”
  陈荃指了指桌上的画卷：“你有那么多的翅膀，日夜兼程或许也够了，我能推论他大概在什么地方，那处必须是离黑龙比较近，又能沐浴月光之所，又需得他信赖的人作陪...我想，除了那处，大概没有别的地方了。”
  “还有这个。”
  他递给了陆佳一个袋子：“这些都是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做的一些玩意儿，你想用就用吧。”
  他笑的又平直又温柔：“再来一次...不要再像你我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