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无论是财富声望，地位或者名誉。
  作为妖王的嫡长子，当我还是一条未能化形的小蓝蛟时，父王便将整个幻海里最美的鲛人都送来，养在宫殿前的水晶池里。那堆鲛人个个都生得倾国倾城，然而我却很快厌倦了——再漂亮的东西，也有保鲜期。
  不过我并没有马上赶走他们，因为我发现他们哭泣时眼泪会化作珍珠，那珠子是很好看的。所以我常鞭笞他们，等着他们落泪，然后用那些珠子串成帘子挂在卧房里。
  我喜欢看弱者瑟瑟发抖，这感觉让我舒心。
  随着年岁长大，父王对我的隆宠也与日俱增。
  大家都说我净得父王真传，无论是相貌还是脾性都俨然是他年轻时候的翻版。“下一届妖王非你莫属。”所有妖都这么对我说。
  像父王没什么不好，他很好看，也很有权利，一生娶了很多很多的老婆，谁也不知道他最喜欢哪一个，因为妖界之人本来就不讲究专情。
  “你以后娶媳妇，定要找一个对你千依百顺的。”母后对我如此叮嘱，“如果她爱你，就绝对会万事以你为中心，心甘情愿为你牺牲和奉献，妖后这位置万万不能让善妒之者坐，你要切记。”
  我点点头，走开了。
  后来我在景泰谷见过一个身穿红衣的仙女，她美得让我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滞了。
  “小家伙，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仙女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这你都不知道！”我故意在她面前展示自己漂亮的爪子，“爱是奉献！爱是牺牲！爱是给予！”
  “如果没有牺牲，是不是就不算爱呢？”她的眼神有些游移。
  “当然不算！”我鄙视她，“我娘说，娶媳妇要找个千依百顺不离不弃一切都以我为中心的！那才是爱情！”
  她沉默了，没有说话。
  你看你看，就算如斯美人，也有脑子犯傻的时候。
  所以我什么美人也不喜欢，我只喜欢自己。
  我渐渐长大，行冠礼选亲的时候到了。
  妖界各地选了很多很多美人过来，我却一个都看不上——她们甚至还没有我一根手指头好看，我可不愿与这群丑八怪朝夕相对，那会污了我的眼睛。
  终于有一天，我打跑了龙族前来求亲的使者，又划花了九尾狐公主的脸，引得父王在高堂上震怒。
  “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无条件爱着你？”他的脸色铁青如墨。
  “假如你不是我的儿子，假如你没有这等相貌，你以为谁还会理你？！”他朝我大吼，身后绵延百里的花草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我还从未见父王这么生气过，俊美的脸都已经扭曲变形。
  随后他袖子一挥，我被变成了一个满身鳞片奇丑无比的怪物，他宣布革去我太子之职，又命人连夜将我赶出宫去。
  一夕之间，我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从此再无人崇拜我，迷恋我，爱慕我。
  以前那些理所应当的尊重和谄媚，就像父王身后的花草，在一瞬间里消失殆尽。
  ——当你拥有某样东西的时候，你往往不觉得它珍贵，往往要到你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得后悔莫及。
  我以一个畸形丑八怪的身份，在妖界流浪起来。
  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向父王求饶，我有我的尊严——我要向他证明，即使我变成了这个鬼样子，也会找到喜欢我的人。
  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一个傻乎乎的小仙女。
  “蓝哥哥。”她总是这么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叫我，“蓝哥哥你是最美的。”
  刚开始我总怀疑这个萍水相逢的丫头是在骗我，要不就是脑子被烧坏了。可无论是用真心花试探，还是看她平时为人处事的伶俐，都推翻了我的猜测。
  她是这么的迷恋我，依赖我，花痴的样子就好像我以前遇到的那些妖界少女。
  看着她上翘的嘴角，粉嘟嘟的面颊，我想也许她就是母后所说，那种会对我不离不弃千依百顺的姑娘，做老婆的最佳人选。
  我想我是动心了。
  我回到景泰谷，向父王磕头认罪，我告诉他自己找到了心爱的姑娘，要光明正大娶她。
  这屈辱耗尽了我所有的尊严和勇气。
  “你这个样子她也喜欢？”父王很吃惊。
  我点点头。
  父王看了我很久，然后笑起来。
  “仙妖不能通婚，就算你与她两情相悦，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他不无嘲讽。
  “我可以为了她修改法典！”我没有丝毫退让，“只要能让我娶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臭小子反了你！”父王再次勃然大怒，身后的宝座须臾间化为灰烬。
  我被父王关进了炼妖炉里反省，七七四十九天。
  期间的痛苦磨难不必赘述，只消说一句，那练妖炉乃太上老君新制法宝，就连齐天大圣也只能在里面待呆三十六天，我硬是撑着比他多呆了十三天。
  “你有没有改变主意？”等我鲜血淋漓的从炼妖炉里出来，父王再次问我。
  “没有。”我咬牙切齿道，“绝不放弃。”
  父王哈哈大笑起来。
  “霁蓝，你终于有点我当年的风范了，不再只有一张皮。”他看着我，眼中有了欣赏之意。
  出乎我意料，父王忽然恢复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美貌和地位重新归来，父王还自愿禅位，让我享受到比以前更多更大的权利。
  我登上妖王宝座，力排众议修改了法典，又绞尽脑汁策划了一出轰轰烈烈的天庭选妃记，甚至表示愿意与天界联手抗魔，只为求得小仙女不受委屈风光下嫁。
  我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可笑结局。
  ——小仙女不爱我。
  ——小仙女爱的只是我当初那张奇丑无比的皮。
  这和当初那些迷恋我的狐狸公主龙公主又有什么差别？
  等到我换了一张脸，她们就通通不再认我，不再爱我，这感情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何足珍惜？！
  我自以为是海枯石烂坚如磐石的恋情，背后却是如此不堪的一个真相。
  偏偏那天青圣君还加油添醋的说，其实我也不爱小仙女，我爱的不过是一个永远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幻影。
  ——这些虚伪的天界之人！他们懂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为小仙女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我差一点就在炼妖炉里丢了性命！
  我勃然大怒，撤销了一切合约，拂袖而去。
  小仙女被王母关了起来，我虽难过，却故意按捺着不去理睬。
  在这以后是神魔大战，我坐在妖界观战，心里有着报复的快感——这是报应，给虚伪天界的报应。
  可快乐以后，心里总有一小块是空的。就好像得了蛀牙，虽不致命，却隐隐阴阴的一直痛，叫人怎么也无法忘记。
  我开始想念我的小仙女。
  我想念她的眼睛，想念她的头发，想念她的笑，想念她那身灿烂的红衣。
  奇怪，我本应该忘记她的，她不够貌美倾城，对我也不是千依百顺不离不弃，完全不符合我从小设定的妻子条件。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轻而易举的忘记？
  “你以为恋爱都是要按着模子来的吗？感情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它永远不受控制。”
  父王看着烦恼的我，哈哈大笑。
  我呆在景泰谷里，望着漫山遍野的梦铃树，想了很久很久。
  等我再度出关，神魔大战已有了定论，魔界帝君忽然临阵而退，天青圣君则再次保住了天界的根基。
  小仙女跟那魔界帝君一起消失了，因为她欠他一双眼睛。
  我的心里没有来变得害怕——小仙女，我的小仙女会因为那双眼睛而永远追谁他吗？
  我感到深深的惶恐。
  除非你知道那个人已经和别人在一起，否则你永远无法知道，你有多喜欢那个人。
  我开始给小仙女写告罪贴，每一封都附上她最爱的鲛人珠泪。我一连写了三十封，却连一次回音都不曾得到过。
  我没有气馁，只要一日没有传来她成婚的消息，我就会继续写，一直这么写下去，我至少亲自要见她一面，问她一声：“你有没有后悔当初喜欢我？”
  如果她说没有，我就要将她抢回来，永远留在身边。
  妖和仙的寿命都很长，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一起培养感情。
  我一直在等待着小仙女的回信。
  我的前半生，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可是我的后半生呢？
  我竟然再也无法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