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青色。
  一望无垠。
  豹子闭了闭眸，眼前的苍白单调持续得久了，很可能会损伤他的视觉。
  诡异的雾误导了他的方向感，让走远的他无法回到人群。
  不仅如此，雾中含有紊乱的天地灵能，难以被人兽吸收，连带着豹子体内流淌在血液里的兽能也变得十分滞涩。
  雾气搅动中带起一阵乱流，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豹子俯身趴在泥沼上，将自己稳住。
  四周传来泥水搅动的触觉，豹子知道那是和他一样没有集结好的人。结合自己并没有听到脚踩水液的声音，泥沼的腐臭也消失不见的情况，他判断出这团雾应该剥夺了他的视觉、听觉和嗅觉。
  不对，还是能看到一点。
  豹子垂眸，发现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碰到的事物还是能看到的，不同于人类太过近就模糊成像，他能看得还算清楚。
  再把头探进水面，豹子发现水下的世界也能清晰地看见，没有被青白雾覆盖。
  寂静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在感官剥夺的情况下人类对时间的判断会出现错误，意识无法被感官接受的新信息刺激则极其容易陷入精神混乱，只有驯兽师抗性会好一些。
  豹子感到时不时会有泥水的搅动感离去，大概是有人坚持不住了吧。
  白，白色，雾一样有孔洞的白，密集如鳞片抖动的白，颤巍巍的白……
  乱窜的青黑纹路成了寂静世界唯一的活动物体，却令人眼花缭乱，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豹子沉默地伏着，他对时间的判断自有一手，以往的潜伏锻炼早就赋予他无喜无悲的能力，是以他一如既往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种程度的沉默，还难不倒他。
  感官被剥夺，让豹子的无形感知更加活跃起来。他本能地感到青白雾气中的威胁依旧没有褪去，像目光阴邪的野兽把肉爪伸到人的喉咙面前，等宁静一破碎，肉垫里就会射出寒光四射的利刃。
  他想起冰韬和冰赛夫的“直觉论”，回忆起花豹母亲平日的生活状态，深以为然。
  直觉该怎么练出来呢？豹子默默地想着，恍惚间，他注意到似乎身后的雾气威胁变淡了一些。
  “嗯？”豹子发出一声鼻音，眼中光芒晃荡，不知在想些什么。
  心里好像突然涌现出一股冲动：
  ——过去看看！
  迟疑了一会儿，豹子心中天人交战。
  去还是不去？
  会有多少危险？
  去了还回得来吗？
  迟疑之色在他脸上游移两秒，逐渐消融了。
  豹子不喜欢犹豫，他想到自己昨日坚定的信念，决定去探一探那个方向有什么。
  好不容易能感觉出一丝不同，轻易放弃可不是他的风格！
  ……
  紫色小花点缀在高高的细草茎末梢，在雾中被紊乱的气流左右拂动。
  一只手伸过来，将它“啪”地折弯了。
  豹子闭着眼，用手指描摹草茎的断口，扯过五六根，揪住它们柔韧的茎干打了一个松垮的结。
  做完记号以后，他在原地感知了数十秒，才又在冥冥中判断出威胁感较小的那个方向。
  在这片区域，雾中原本浓重的压迫感已经消散了大半，似乎逐渐在变成普通的雾气。
  与之相同的是，青白雾带动的气流平稳了不少，然而这却没有给豹子带来安全感，反而好像是即将抵达龙卷风的中心，在平和的面具下是随时可能触发的陷阱，棘地荆天。
  “好像……快到了。”豹子察觉到空气中的最后一丝威胁感已经开始支撑不住般地飘摇不定，喃喃自语。
  不假思索，他拨开挡在面前的一丛茂盛水草花，四肢一动挣进去，突破了最后一层无形的隔膜。
  “轰——”
  一声巨响冲进豹子恢复了听觉的耳朵，将他的脑袋震得嗡嗡作响，这样震耳欲聋的声音豹子还是第一次听到，简直像是身边塌了一座山。
  雾气稀薄了许多，豹子猛地睁开眼，头一样映入视线的是水液般浑厚的墨绿波涛。
  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墨绿色的兽能！
  致命的危兆差点令豹子窒息，一股凶厉的威压混合着高高在上的傲然恶狠狠地逼压过来，下一刻就能将他的身体撕成碎片。
  豹子的瞳孔缩成了针孔大小，隐隐聚成竖形，他用尽浑身力气骤然爆发，小腿、腰部、脊背、手臂的肌肉绷紧，贴在泥沼上的身体违背物理原则地一弹，凌空翻滚。
  豹子咬着牙，压榨身体中剩余的力量，像陀螺一样高速转动，哪怕头昏脑胀、无法控制身体掉落的趋势也在所不惜！
  墨绿兽能沾着他的衣角切过去，翻腾在豹子身后，紧紧追着脆弱的肉体。
  只差一点，肉眼不可见的毫厘就要接触！
  “哑——”一声悲嘶的鸟鸣声忽然从无到有，直至嘹亮得充满天地，爆炸性的力量感从里面四射出来。
  黑黝黝的一道凝实闪电划破长空，劈散了周围的雾气。
  下一瞬，黑闪电迎风暴涨，细小的黑芒中炸出了无数曲折的黑雷，恍若漆黑的森林，夜下的河网，霸道地插入了墨绿的兽能海潮。
  又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清脆的破碎音响彻天地，即将吞噬豹子瘦小身躯的墨绿兽能波涛奇异地瞬间晶体化了，渔网般细密的裂缝“咯吱咯吱”地从晶体深处蔓延，随后在豹子惊愕的竖瞳中碎成漫天翠粉。
  千钧一发之际危机解除，豹子松懈下来后感到身体一阵无力，任由自己被惯性趋使地落在蒲草中接连不断地翻滚，晃来晃去的视野和应激反应的后遗症把他恶心得想吐。
  不远处，两股强大的兽能在剧烈地碰撞，鸟鸣兽吼声重重叠叠地交叉。
  如果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豹子就枉在亡者森林里呆了这么久了。
  “白银巅峰……”豹子浑浑噩噩地吐出一口气，尘封已久的记忆解锁了。
  *****
  “娘，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在白银巅峰呢？”小小的男孩从溪水里探出头来，清爽的黑发上垂着晶莹的水珠。
  他一笑，两颗幼嫩的小虎牙就闪出白光。
  金黄皮毛的花豹伏在溪岸上的草丛里，以最警戒的姿势在半梦半醒间沐浴日光。
  “嗷呜——”花豹撑了撑眼皮，飞快地掩去一丝精光，用温和的、鼓励的眼神望着男孩。
  “（你不知道，不论人类还是兽类，每修炼及三之数就会跨越一个崭新的阶段，难如登天下海。）
  “（而我们魔物呢，自有一套传统的应对方式。简单来说，就是吃，吃掉强大的魔物，喝它们的血液，用新的血脉之力来补足自己干涸的血脉泉眼，自然就有暴涨的力量来破阶了。）”
  强大的魔物？
  对血腥的一面毫无触动，男孩作出思考状，眼中波澜起伏。
  “娘，你指的是，你需要吃那些比白银巅峰更高级的魔物吗？”
  “（不一定，同位于白银巅峰的也可以，一份力量变成两份，有8成可能成功晋阶。这个数字很好了，至少不用面对力量天差地别的黄金阶。另外，如果不这么做，进食天赋血脉在白银巅峰及以上的魔物也是可以的）”
  花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好一会儿没有再响起来，好像睡着了。
  *****
  翻滚得越来越慢的身躯磕到一个坚硬的东西，终于停住了。
  豹子倒吸一口冷气，慢慢、慢慢地撑起酸软的身体，半支着坐了起来。
  他扫了扫全身上下，蒲叶的茎叶割出了数不清的细小伤痕；最先着地的左臂上有一大块淤青，皮肉发紫发黑，骨头里传来刀片又磨又挫的刺痛；右腿被两股兽能碰撞的余波冲击了一下，右侧一片血肉模糊，像是被生生削去了一块皮。
  右腿的伤看似严重，但顶多是疼痛罢了，不影响行动，反而是左臂难以调动，折损了他接近五成的速度和一些战斗力。
  受伤的部位在水草堆里碾了又压，压了又碾，把豹子疼得眼前发黑。
  一时间他动也不想动，明知道不到三十米外就是白银巅峰之间的生死大战，却连调动一根手指头也没有念头。
  忽然，豹子感到背后抵着的坚硬物体好像……动了动？
  豹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不顾疼痛地扑了出去，凌厉地转身，手上燃起了暗流汹涌的漆黑兽能。
  一个动作勾起了千般痛苦，豹子险些昏过去，眼中暴射出杀意，直直戳向有动静的地方。
  这一看，却令他愣在了原地。
  密密的蒲草又高又长，凌乱而整齐地生长着，像一片树梢开满了星星花的钢铁森林。
  根根笔直的草管根部，靠近泥沼的地方，六枚有小臂半长的蛋静静地窝在那里。
  蛋壳苍白如纸，闪电状的黑色条纹斗折蛇行地密布在上，伴随着起伏的呼吸一隐一现，微微泛亮，流动着诡秘强悍的兽能。
  “这……这里明显不是窝巢啊？”豹子眉心微蹙，突然又有些明悟了。
  “原来如此，因为知道自己要进行生死大战了，就将孩子转移了吗？但现在看来，转移得还不够远，应该是太过仓促了。”
  豹子思索间，很快就理清了为什么自己能保下性命。
  想必是自己最初的躲避正好选择了这些蛋的方向，那只会放闪电的鸟担心墨绿兽能潮伤害了自己的孩子，才出手放大招拦截吧。
  然而这个大招也因此用得不是时候，另一只魔物明显还游刃有余地磨斗着，这样下去，失去了王牌和一大部分兽能的鸟可能会落败。
  不出所料，在豹子脑中思绪飞转的时候，不远处那股黑色的，霸道的雷电能量就一点一点地弱了下去。
  到达一个界限，那股黑色兽能忽然像被撞开了闸的洪水，以一个惊人的速度一落千丈，不可阻挡地、悲剧地下滑……
  豹子的内心隐隐有些触动，甚至于，不忍。
  他忽地迷茫起来，一种冥冥中的共鸣令他不知所措：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是因为那只鸟间接救了我一命吗？
  就在那股黑色兽能暴退的瞬间，墨绿色兽能猛然爆发了，从四面八方扑了上去，包围着缩成一小团的黑色能量团掀起滔天巨浪。
  天地间的青白雾气兀地一顿，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冲过来，不断蒸发成无形的能量汇入墨绿碧浪，登时那股兽能如虎添翼，围着那一小团黑色能量团兜着圈子。
  仿佛是一头巨虎挂着调戏猎物的笑容，绕着被圈住的小猫，频频残忍地伸出利爪又撕又扯，扒拉下块块血肉。
  蒲草里，豹子目光的注视下，一枚摆在最外面的鸟蛋忽然再次摇晃了起来，初时是断断续续的一两下，尔后，那枚蛋就开始抽搐似的晃动起来，乃至倒在泥沼地上打起滚，左突右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