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六)
作者:孟江南      更新:2021-06-25 11:21      字数:3541
  “阿稹来我帐前做我的先锋官吧!”高嵩不知道陆稹在想什么,见识过陆稹真正的实力后,他清楚无论如何都要把陆稹留在身边,于是再次提议道。
  他相信这一次陆稹一定不会再拒绝他了!
  果然陆稹沉默片刻道:“多谢高校尉赏识!待标下安葬了同袍火伴便来校尉帐前效力!”
  高嵩松了口气,面上便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不急!等你安顿好了再来不迟!若需帮忙,我帐中人随你差遣!无须客气!”
  陆稹再次道谢,却没有把高嵩的客套话当真。
  仗打完了接下来就是清扫战场、安葬同袍、论功行赏。
  陆稹和褚英一具、一具地翻找尸体仔细辨认,把火伴们的尸首背回后山超度后安葬。整理遗物和抚恤金一起寄回去给他们的家人。
  狗剩身上只剩下一件缝缝补补的旧衣裳,最近的一次缝补还是陆稹的手笔,他的针线活儿相当一般,完全看不出用刀时的飘逸灵巧,宛若一条大蜈蚣歪歪扭扭地爬在衣服上,丑的要命却很好辨认。
  李四的尸骨就比较惨了,因为脸被马蹄踩得面目全非,陆稹和褚英废了好大劲儿才从一堆肉泥里找到一枚刻着“翠”字的平安扣,从而确定了李四的身份。
  老铁的左胳膊被砍掉了,丢在战场里和一堆断肢残骸混在一起找不到了。他们就给老铁穿好上衣,在袖子里填充了许多稻草充做手臂。让老铁“完完整整”地下葬,来世投个好胎。
  王大、张三和刘氏三兄弟比较好认。
  王大家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可从昨天起这个孩子再也没有爹爹了。王大死了家里就剩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今后不知如何度日。还有狗剩的母亲、李四的未婚妻,刘氏三兄弟皆死于这场战役,该怎么同这些火伴的家人交代?
  陆稹已经决定带着他们的遗物,亲自前往他们家中走一趟,告诉他们,自己的父亲、儿子、兄弟、未婚夫婿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宽慰他们以藉火伴们的在天之灵。
  将火伴们的尸首收敛下葬,所谓超度往生不过是活着的同袍围着篝火坐成一圈,将自己抄的经文投进去烧掉,有的字迹工整、有的潦草凌乱,有的目不识丁却依然照葫芦画瓢错字连篇,还有的写到一半就忍不住伏案痛哭,糊了满纸鼻涕眼泪抹抹脸又继续写……
  角声吹起时,有人擂响战鼓——
  “呜——呜——呜——”
  “咚——咚——咚——”
  也不知是谁挑的头,歌声自人群中如潮水般涌来,人人都自觉自发地参与其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跳跃的火苗映红了众人的眼眶,苍凉古朴的歌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
  谁说我们没有衣服穿?亲爱的战友啊,我与你同穿那长袍!君王发兵去交战,我便修整武器,与你同仇敌忾!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谁说我们没有衣裳穿?亲爱的火伴啊,我与你同穿那内衫!君王发兵去交战,我便修整武器,与你一同出发!
  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因为共同的目标相聚在一起,为保家国安宁不问前程、不计生死!今朝君去,吾鉴君行,他日我故,亦随君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谁说我们没有衣服穿?亲爱的同袍啊,我与你同穿那衣裳!君王发兵去交战,我便修整武器,与你共同作战!
  鼓声愈烈!所有人都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死聚散,不由你我,惟愿君心似我心,待到天下无战事,解甲归田回故里。
  明灭的火光映在高将军鬓边的白发上,他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烈酒,一转眼他已在边关驻守数十载,从高校尉那样青春洋溢的少年郎到如今风烛一般的暮年。
  他拔出雪亮的长剑,剑身上照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眼角每一条皱纹都在所说这数十载的所见所闻。最初一齐到军中的兄弟所剩无几,每一场战役都会折损许多同袍,到后来新旧交替他麻木到再也记不住曾经的部下,他们的名字、相貌、籍贯何方……
  长剑横出!有破军之势!白光乍现!刺出凛冽寒风!直指天狼!
  “好剑——”
  “阿嚏!剑法!!”
  这一个喷嚏打得响亮!惊得气贯长虹的高将军一个踉跄差点闪了老腰,急忙稳住长剑简单挽了朵剑花趁势收剑,这要是摔了高将军的一世英名也就毁于一旦了!
  这一打岔,高将军什么“可怜白发生”的的情怀、什么“马革裹尸”的悲壮、什么“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凄凉,什么“长烟落日孤城闭”孤寂通通烟消云散!
  看向高嵩的目光从他雪白的脸色、身上的斗篷再到手里捧着的手炉,满满全是复杂。这是他大哥大嫂家的独苗苗……这要是他亲儿子怕早就被他打断腿了!!习武之人竟然畏寒畏暑简直娇生惯养!
  “叔父好剑法!”对于自家叔父对习武之人的高标准严要求高崇表示,没条件的时候艰苦一下没问题,但有条件的时候为什么要创造条件也要让自己不好过呢?他一向认为磨练意志和没事给自己找罪受是两码事。他既不是苦行僧也不是平头百姓,高家在他父辈时崛起,他是高家的嫡长子,生来就有旁人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尊贵。他并非不能吃苦,行军时与士兵同吃同睡,上战场时身先士卒,可下了战场他也愿意舒舒服服的洗个澡、吃顿可口的饭菜,天冷了加件披风,这有什么不对?
  “有话直说。”
  “呛啷——”一声高将军收剑入鞘干,转过身来对高嵩道。他这侄子被他那做官做成精的外祖教的滑不留手,高将军懒得跟他扯皮。
  “我想要陆稹。”高嵩知道他叔父的脾气,也不客气上来就直抒胸臆。
  这臭小子!一上来就讨要他的兵王!高将军咬了咬后槽牙,都被气笑了:“你小子眼睛还挺毒啊!”
  “多谢叔父夸奖!还是叔父您教导有方!”高嵩坦坦荡荡地接受了来自叔父的“夸奖”,并附赠一个甜甜的马屁。
  高将军面皮抽了抽,老子那是在夸你吗?!那是讽刺、是挖苦!!耳朵聋了吗?!听不出来?!
  “滚滚滚!!”高将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开始赶人!
  “那我就当您答应了!多谢叔父割爱!”高嵩早就摸透了他叔父的脾气,笑嘻嘻地应了下来,在高将军的无影脚踢过来之前赶紧开溜。
  “个小兔崽子!”高将军一脚将地上的石头踢出去老远,狠狠骂了高嵩一句,眼神里却不全是怒火,至多是喜怒参半。
  就这样陆稹和褚英到了高嵩这个看起来不大靠谱的上峰帐下,开始了一段新的里程。
  说是高嵩的先锋官,可是不打仗的时候跟他的亲兵也差不多了。陆稹是情真意切地体会到上峰的龟毛,那是怎一个难伺候了得?!
  喝茶要八分烫,喝酒要竹叶青,最次也要是清酒,平时打死不碰烧刀子但是外出打仗的时候一定要揣一壶,没办法这东西虽糙但是它御寒呐!一遍嫌弃一边喝,典型的口嫌体正直。
  营帐里除了公文就属杂书最多连兵书都不多见,什么医书、诗经、杂记、游记、话本子应有尽有,陆稹整理桌案的时候甚至还从上面翻到过避火图。当时陆稹的表情真的是一言难尽:“……”
  反倒是被撞破的高嵩一脸若无其事,还见缝插针地调侃他:“阿稹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也该了解了解。喜欢尽管拿去!不够的话我哪里还有新的!”
  陆稹:“……”
  末了还眨眨眼睛凑到陆稹跟前小声逼逼:“别的类型也有哦!”
  陆稹:“……”
  他现在宰了这货再去高将军哪里谢罪还来得及吗?
  答案显然是来不及的。因为高校尉的抽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其实我平生最佩服的人便是阮步兵。”高嵩收敛起刚刚乌糟糟的表情,忽然一本正经起来。
  陆稹:“……”
  这画风变太快,他有点跟不上节奏。
  “不慕富贵名利,不随波逐流,不拘泥形式,心中自有一番天地!”提起偶像高嵩滔滔不绝道:“却又有济世之志,信笃老庄却也不排斥儒学。曾曰:礼定其象,乐平其心,礼治其外,乐化其内,礼乐正而天下平。真正心怀天下、志趣高洁!”
  陆稹:“……”
  所以这跟你桌案上的避火图有什么关系?!合着你崇拜阮籍结果就从人家身上学会了离经叛道、放浪形骸?!
  大约是陆稹控诉的眼神太明显,高嵩不好意思继续拿偶像当挡箭牌:“咳咳!我想说的是今日之事不可教我叔父知晓,否则就是阿稹你告的密!”
  “阿稹泄露军情可是大罪,我这可是为你好!”
  陆稹:“……”
  我竟无言以对。
  虽说高校尉看起来不大靠谱(实际有时候也确实不大靠谱),但他的确聪明,天赋异禀。他每日只需要抽出极少的时间就可以处理完所有公务,剩下时间就用来调教下属。
  陆稹自然就是那个倒霉的下属。
  比如说誊写公文。
  陆稹的字铁画银钩每一笔都力透纸背,他性情中是有些急躁,最做不来这样活计。可高嵩偏偏就是要想法设法磨他的性子,冲动和鲁莽向来是军中大忌。
  反观高嵩的字妍美劲健、笔法精妙,行笔潇洒飘逸颇有曦之遗风。
  这点上陆稹是真的羡慕不来。天赋摆在那里,想当初他不知挨了阿娘多少板尺才练成如今这笔字。他这双手天生就是舞枪弄棒的,捉笔杆子就强差人意了。
  陆稹默默将抄毁的纸张投进火盆里烧掉,捏了捏酸痛的手腕又从头抄起。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阿稹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还未加冠啊。”
  “嗯。”
  “可曾取字?”
  “未曾。”
  高嵩不知想到了什么拿起笔在一旁的宣纸上写道:“那我为你取个字吧!我字秦风,你就叫无衣可好?”
  只见那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秦风,
  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