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花的床上铺着木樨花褥子，头下枕着鸳鸯枕，身上盖的是丝绸锦被，头顶的帐子是千枝梅。
  还是陌生的房间，还是熟悉的感觉。
  陆无衣睁开眼便知道自己又是在做梦了。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目前“自己”七、八左右的模样，瘦的跟竹竿似的胳膊、腿，遥想当年他八岁的时候在村里可以扳倒一头牛！哪像现在走路扶墙根、咳痰带血丝，刮阵风都能被吹倒，病病歪歪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挂掉的样子！
  紧接着陆无衣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这具身体的掌控越来越差了。具体表现为他醒来已经一个时辰了，想下床活动、活动然后吃个早饭，可、是、动、不、了！
  “小殿下可是醒了？”侯在屋外的仆人听见屋内的动静后问。
  “嗯。”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可是却不是他发出来的，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而他虽然也停留在这具身体里却无法再控制这具身体了。
  真是很诡异的感觉。如果跟之前串联起来就好像是把别人夺舍到一半，咔嚓！人家不仅醒了夺回了主动权，他还被困在人家身体里走不了了！
  仆人们捧着东西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地伺候他洗漱、更衣、用早膳。
  唔，早膳是肉粥，陆无衣的肚子刚有点儿感觉，人家孩子就表示已经吃饱了！撤了吧！
  陆无衣眼睁睁地看着仆人们把七八样根本没动过的小食，又原样撤了下去。心痛的简直要滴血！
  “等等！我还没吃饱啊！！好歹让我再吃两口你们再撤啊！！”他的乳酪、奶茶、酥油饼、绿豆糕、龙须面……你们表走啊！
  可惜仆人们注定是听不见陆无衣发自内心的呼声了！
  吃过早膳，陆无衣在现在这具孱弱的身体里看着这个孩子先读了一个时辰的书，陆无衣瞄了一眼，《四国通史》，看不懂；又练了一个时辰的练字。修长好看的左手执着羊毫笔在宣纸上写字，左撇子，陆无衣挑了挑眉，看不出这么个孱弱的孩子写出的字却个个笔峰犀利、铁画银钩，一张字写下来下张纸上都有墨迹，力透纸背。是个有傲骨的。再仔细一看，他写的竟然是刚才看过的《四国通史》！陆无衣咋舌！还真给他碰上了这等过目不忘的神童。陆无衣天生神力，打起仗来有勇有谋，但提起读书来……就不那么灵光了。因此很是羡慕那些读书好的人。这么想来老天爷还是公平的，就好比他，力大无比智就没那么出色；又好比眼下的少年，才华出众身体却……
  然后陆无衣就发现少年开始坐在椅子上发呆。是的，发呆。陆无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看得是院子的西南角，哪里除了一口水缸啥也没有。这有什么可看的？
  他发呆，陆无衣打瞌睡。就在陆无衣半睡半醒间，那孩子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小殿下要出门么？”
  “嗯，我就在院子里面逛逛。不必跟着了。”
  仆人闻言利索地为他换上棉袍、系上雪白的狐皮围脖、罩上貂皮斗篷、戴了一顶镶宝石的绸面棉帽，最后又塞了一个手炉给他。生生将这个瘦小孱弱的小少年给穿得“胖”了两圈儿才罢手。有一种寒冷叫做“忠仆觉得你冷”。
  陆无衣看得无言以对，少年却习以为常。陆无衣回想起模糊的铜镜里那张苍白如雪的脸庞，他如今也无法切身体会到少年被病痛折磨的感受了。
  这孩子能长到今天真不容易！上一次被冰糖葫芦扎破嘴，然后就血流不止的情景叫陆无衣至今难忘。
  北陆的春天冰雪依旧，倒春寒更甚以往。迈出门的第一步陆无衣就收到了北风亲切的问候，即便陆无衣如今在这具身体里能感受到的知觉只剩下一小部分也感觉冷，就算握着手炉指尖也泛着凉意！这才惊觉仆人给少年裹这么厚一点都不过分！他都觉得冷，那少年得冷成什么样？这身体得有多差啊？！
  他现在是做不了主，要是能做主他立马就回去了！都这样还出来逛啥逛？赶紧回屋躺着才是正解！
  陆无衣只能继续跟着他溜溜达达地来到院子里一个相当隐秘的角落。这个院子的西南角有一个大水缸，里面种着花匠费尽千辛万苦才养活的水莲。不过现在这个季节水莲连个芽都没冒出来，有的只是上一季留下的枯枝败叶水，水面儿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缸的沿儿上还剩下前几日落下的积雪未化，几条锦鲤全都藏到了水底下。听见脚步声，水缸后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呦呵！陆无衣忍不住吸了口气，看着眼前只有个把月大的小花狸，巴掌大小的小奶猫迈着四只小短腿，一撅一撅的从水缸后面爬出来，奶声奶气的“喵喵”叫，简直萌的一塌糊涂！叫得陆无衣心都快化了！
  好可爱！好想摸！！好想亲亲、抱抱、举高高！！啊啊啊——怎么能这么可爱？！这么犯规？！陆无衣无声尖叫着。
  少年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蹲下来的时候衣袍粘上了草地上融化的雪水和泥土，他却好像全然不知又或许知道了也并不在意。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儿好克化的点心，在掌心捏碎了喂猫。
  陆无衣被他这波操作惊呆了！他从醒来就在少年身上，竟不知他把点心藏到哪里去了！啊啊啊——而且他也想投喂啊！
  “今日他没有来。你是不是饿坏了？”少年一边喂猫一边自说自话道。
  小猫粉嫩柔软的小舌头偶尔舔过掌心，陆无衣虽然感觉不到但是通过画面不难产生联想，间接喂了一次猫陆无衣觉得简直不虚此梦！听见少年的话陆无衣回想起他刚刚发呆的情景，原来他刚刚不是在发呆，是在看有没有人来喂猫啊！
  小奶猫吃饱了舔了舔少年手心，撒娇地蹭了蹭他的手。陆无衣露出一副痴汉的表情，他小时候就一直想养一只猫，但是家里实在是太穷了！连人都吃不饱饭，还养什么宠物？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也不会抛下母亲十几岁就跑去当兵。
  少年笑了笑，伸手挠了挠小奶猫的下巴，小奶猫享受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爱娇的“呼噜”声，简直萌的人一脸血！
  “他今日没有来，我们去找找他好不好？”少年抱起了小奶猫，堂而皇之地从不远处的小门溜了出去。
  陆无衣砸了砸嘴，想不到看着挺乖一小孩儿竟然也是个皮的。不过他喜欢！
  初春的残雪散落在道路两旁，满目萧索，没什么可看的景致。陆无衣他们一路来到回廊下，老远就听见孩童又细又软的哭声。
  “我劝你还是乖乖招了吧！还少受些皮肉之苦。”
  “呜呜~我、我没有！不……不是、我干的！”
  “还敢狡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看我怎么收拾你——”
  就见一个年长的内侍站在廊下，而雪地里被人按住欺辱的是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孩子，看衣着也是个内侍。小小的年纪却生得好看极了，此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梨花带雨可怜至极。让人心疼的同时也激起了一些人心底施虐的欲望。
  站在廊下的内侍显然属于后者。内侍残缺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扭曲的灵魂，他捧高踩低在主子们面前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无所不及其，遇见不如自己的弱小者就往死里作践，借以发泄自己怒气、委屈、恐惧与自卑。
  现在他发泄的对象就是眼前这个漂亮孩子。真是好看呐！内侍眯起的眼睛像阴险的毒蛇一样盯着被按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大大的杏眼满是泪水，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乳燕一般忽扇个不停，雪白的小脸冻得发青，可怜兮兮地努力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却不能。
  这孩子留着迟早是个祸害！一夕之间内侍便下了决定，他认识的几位大人里不乏有喜欢漂亮孩子的……他用目光默默扫过那个孩子，像是打量货物一般待价而沽。
  被他的目光扫过小孩子直觉的更害怕了！那种感觉更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舐过一样恐惧！他挣扎着大哭，按着他的大人却无动于衷。
  内侍向心腹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一把捂住那孩子的嘴，夹在腋下准备带下去。
  那内侍在廊下漫声道：“还是带回去慢慢审吧！”
  小孩子绝望地睁大了眼睛，眼泪流的更凶了。早知今日有此磨难，该提前把猫喂了才是！猫儿那样小，又没了娘亲，他日后不能再去看它，也不知它今后该如何是好？若他、若他也有娘亲是不是就不会像这样无依无靠，他娘亲若在是不是就不会送他进着吃人的地方来？
  可惜没有如果，他生来就没有母亲，被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带大。嬷嬷终身未婚无儿无女，待他如亲人一般，可嬷嬷的弟弟和弟媳并不喜欢他。嬷嬷死后他就被送进宫里净身当了内侍。
  陆无衣看到这会儿已经明白，如果没有人出面救那个孩子，他多半就凶多吉少了。但是少年却好像没有这个打算，抱着猫立在廊下，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陆无衣憋了口气在胸口，分外难受又无可奈何。
  “且慢——”
  就在这时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陆无衣看不真切她的容貌，从身形判断应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一身素衣，双手抱琴，身材曼妙，气质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