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漓自在那天的瓢泼大雨中指天捶地的发泄了一通后变得平静了许多，仿佛不过是撒了一场酒疯而已，酒醒之后，日子还要继续无波无澜地过下去，只是他终日流连在千灵湖畔，有时候一站便是一整天，目光忽深忽浅，像是沉浸某些遥远的快乐的回忆中，又像是思虑着什么棘手的难题。
  四月初九，以黄历计算，实在是个万般禁忌的日子，不过却最宜嫁娶。
  苍漓徐徐走来，清风盈满了他飘飞的衣袖，他穿着一身锦白的长袍，柔顺润泽的布料仿佛凝了皎洁月华散着滢滢的微光，领口和袖口处以银线绣着迷苏沙华蔓伸的枝叶与花瓣，他终于站在千灵湖畔俯身掬了一捧澄澈的湖水，看着晶亮的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滑落似垂下了一道笔直的雨线，目光说不出的柔和与暖融。
  “我穿着你给我做的衣服来见你了，阿妘。”他的声音又低又轻，仿佛消融在游荡的风中，脸上的笑容明明那么温柔熏然，眸中却氤氲着迷离的水雾:“这一世的你真的是很贤惠了，连做衣服这么难的事情都学会了，你以前总说要做我的贤妻，可我却每次都打击你给你泼冷水，你怪我小看了你每次都会跟我生闷气，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的是像这种洗衣做饭操持家务的琐事交给我便好了，而你就在一旁喝喝茶吃吃点心就行，我不需要你做我的贤妻，我只想你做我的娇妻。”
  他缓缓迈入尚有些冰凉的湖水中，轻叹一声道:“阿妘，你不在了，我的心也死了，我没有办法再骗自己相信你还会回来，如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一定也等我很久了吧。”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他等不到那遥远的百岁之后了，此刻他便要与她同归一处，共守安宁，依偎沉眠，相约白首。
  湖水没顶而过，光线越来越虚无，仿佛是漂浮在水面上碎成一段段的枯枝的叠影。
  苍漓慢慢合上眼，唇畔挂着满足的笑意，似乎与他的身体一起下沉的还有那无尽的思念，而这无尽思念的归处就在这幽深的湖底，期盼着与深眠在这湖底的人重逢再会。
  想起在温泉池畔她曾向他伸出了手想要抓住他，想起他昏迷着沉入御河时她奋不顾身地将他救上岸，可事到如今，还有谁会向他伸出手或是抱着他试图唤醒他呢？
  没有了，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她，为他担忧，为他伤心，为他哀愁。
  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伤心的微微恼怒的呼喊声，紧紧裹挟在他周身的湖水似被一道利刃猛地劈开，新鲜的带着迷苏沙华初绽之时独有的清新幽香的空气涌进身体，仿佛是一阵涤荡尽忧伤的暮风又仿佛一抹温暖透寒苦的晨曦，将他从黑暗的深渊中拉了出来。
  这样柔静的感觉，这样熟悉的气息，这样无畏的守护，与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
  妘婳抱着沉沉睡在她怀中的苍漓低头深深凝望着他，苍白的面容上浸着如丝线般的水痕，施了个净身术将湿漉漉的苍漓重新变回优雅端方的无双君子形象后才满意的笑了笑，她抬起手想更亲近的感受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刻瑟瑟地收回了手，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口气，静默许久。
  千灵湖水平和无波仿佛是一面白晶石磨成的明镜映出她削弱的毫无生气的身影，如雪的发丝美得无暇却也令人恐慌，那灼眼的三千白发带着死亡的美感，残酷、妖娆、悲壮都无法形容这种生命凋零的伤痛。
  妘婳抬头望着湖水中的倒影，眼神空洞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哭泣似是浅笑，澄净的湖水映出她布满紫红色细纹的侧脸，那些紫红色的细纹像是一朵敛着花瓣的彼岸花印在她的右侧脸颊，衬着她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显得荒凉而森然，她惘然笑道:“你是在提醒我我的时日无多了吗？”
  “阿漓，我好想再多看你一眼、再多抱你一会儿、再跟你多说一些话啊，可是我不能放任自己，我应该死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里，应该让你永远记住我最美最好的样子，而不是让你见到这样一个狼狈丑陋的我。”
  她低下头想最后再吻苍漓一次，可当吻落在他的唇瓣上时，他却猛地翻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湿热的唇舌不断索取进攻，这一吻仿佛已掠过无数个沧海桑田，漫长的似乎永无休止。
  “既然舍不得就不要走了，你想看我多久、想抱我多久，或者想跟我说多久的话都可以。”
  苍漓终于放开妘婳，低头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睛，抚在她脸颊上的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交错的泪水，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似乎是在安慰她又似乎是怕惊吓到她。
  妘婳慌乱地用手紧紧捂住面容，挣扎着撞开苍漓，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似是畏惧他的目光又似是自卑于丑陋的面容，脚步连连向后退去，声音无助而软弱:“别看我，别看我。”
  “阿妘，我就在你身边。”
  苍漓心头猛地一颤，四肢百骸都仿佛置于冰窟之中，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要被这难耐的心痛搅碎，他轻轻地笑着，笑容如长夜宁静的月色般温柔，声音也是温柔的不可思议。
  妘婳一怔，向后退的脚步突然止住，微微抬眸透过细如丝指缝的望着正在向她靠近的苍漓，天地仿佛颠倒破碎，视线仿佛支离散逝，她紧紧地咬着唇逼迫自己坚强，落荒而逃似地转身离去，冷声道:“我不要你了，你去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吧。”
  “我喜欢的想要过的日子是你陪在我身边的的日子，所以别走了好吗？我求你了，求你别再把我丢下了，失去你的痛苦我真的……承受不住。”苍漓闪身出现在慌乱逃窜的妘婳面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她，任凭她挣扎反抗拳打脚踢也不肯松手，他听见她强压的低声啜泣，心房似乎插入无数细针，疼得他几欲窒息，贴在她耳畔轻轻说:“阿妘，我好想你。”
  妘婳在苍漓的怀抱中甚至忘记了呼吸，眼泪更加汹涌的落下，她怔怔无语，所思所想皆系在他一人身上，脑海中只有他那一句轻柔的深情的呼唤，许久许久的沉默后，她轻轻环住他微微颤抖的脊背，哑声道:“可是怎么办，我好像陪不了你多久了，阿漓。”
  苍漓笑了笑说:“那就能陪多久是多久，不要去想离别，我们只须珍惜当下这些能够相守的日子。”
  妘婳贴在苍漓的胸口，泪水坠在他衣衫上绣着的迷苏沙华纹样上似极了一颗垂在花蕊的晶莹露水，她用力地不停点头仿佛是害怕一切都是场梦片刻后便会破灭，所以只能在悲伤没有来临的时候拼尽全力的让这场梦更加圆满美好一些。
  这世间比邂逅更难的是重逢，比分离更苦的是等待，比苍老更快的是心死，如果能与所爱之人相守，哪怕只有一刻也是幸福的，哪怕结局是灰飞烟灭也无惧无怖。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明月霜白，风清云淡，星河辉映。
  妘阁之中，似有无数流萤飞舞，莹莹微光布满了妘阁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冰冷的寂寞被这温暖的荧光驱散，黑暗的屋室中漾着一股静谧的气息，层层叠叠垂下的轻纱后有交织的身影时有时无地摇晃。
  “阿漓，你为什么不说话？”妘婳朝苍漓怀里蹭了蹭轻轻问。
  苍漓低头望着躺在他怀中合着双目似是已经睡去的妘婳，笑了笑说:“我觉得你这副犹犹豫豫的小女儿姿态很可爱，所以忍不住想多看一会儿。”
  妘婳撇撇嘴道:“既然你端着架子不愿意先开口，那就只有我辛苦地多说几句话了。”
  苍漓微微扬眉，漆黑如墨的瞳孔中闪着点点星光，唇畔笑意带了几分宠溺:“挑重点的说，比如你爱我、你很想我、你永远不离开我这样的话就很好。”
  “你要求还挺多。”妘婳突然叹了口气，双眸依旧闭着只是眼角处似有水氤氲，语气中带着勉强的欢快之意，道:“可我不能跟你说这些甜蜜的情话，我只想兴师问罪。”
  苍漓眉头一皱道:“我闯过不少祸，也犯过许多错，不知你问的是我哪一桩罪？”
  妘婳道:“你犯下的那些小错本上神便不追究了，只是你联合衡羲欺骗本上神的这一桩大罪却是无从抵赖不得不罚。”
  “好，我认罚。”苍漓朗声一笑道:“不过看在我认罪态度良好的份上，还望妘婳上神从轻处置。”
  妘婳扑哧一笑，抬眸望着苍漓道:“那就罚你为本上神做饭洗衣梳妆解闷。”
  苍漓露出很遗憾的神色，想了想道:“最好再加上一样养娃管家。”
  “你堂堂九天战神却要做相妻教子的贤夫，若是传扬出去就不怕被笑话吗？”
  苍漓轻轻敲了一下妘婳的额头，挑眉道:“笑话我无所谓，但若是有人敢在背后议论你的是非，我便提着夏禹剑将那人斩了，还有心疼自家娘子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吗？”
  妘婳轻哼一声道:“甜言蜜语，油嘴滑舌。”
  “阿妘，你终于相信了我的甜言蜜语，也会因我的油嘴滑舌开心了。”
  妘婳被苍漓略微苦涩略微委屈的感慨搅乱了心湖，眼眶一酸，低声道:“虽然我之前一直不相信你，但你后来把我骗得团团转，这也算两两抵消了。从前我脑子好使的时候就傻乎乎地被你骗，这一世的我神魂本来就不完整自然更是看不穿你的心思，所以你要原谅我。”
  替身恋人、隔世恩仇还有红妆帝师，这种只有在话本里出现的虐恋情深的戏码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到的，最可气的是她居然毫无怀疑地入了他的圈套。
  苍漓淡淡道:“我从未怪过你。”
  妘婳伸手揽住苍漓的脖颈，望着他说:“那你为何一个多月不来见我，哪怕是使个入梦术给我托梦也是好的啊。我才不相信是你在耍什么欲擒故纵若即若离的把戏，我知道你一定是在某个角落注视着我的。”
  “阿妘，每多看你一眼，我便越无法安心的坚定的去赴死，众生皆苦，但这世间因为有了你变得美好了些许，我贪恋这珍贵的温暖。”苍漓叹口气道:“可你的性命安乐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应劫受难。”
  他曾无数次于深夜站在她床前凝望她略带忧愁的睡颜，也曾无数次想拥她入怀，可是他不能放任自己的情意，这一世他既然当了她的情劫就必须狠下心伤她，而且伤的越深越好，他很清楚她的性子，若非是寤寐思服她绝不会为情所伤，所以故意消失逼迫着她承认她爱上了他，而且爱的很深很深。
  原以为一切会按着他的设想发展下去，奈何天意无常，他终究是没能护住她。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