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来生若可期(2)
作者:茉晓叶      更新:2021-06-25 08:37      字数:3668
  妘婳道:“烦你转告苍漓,让他别再找我了,他年岁也不小了,娶个品貌出色的女神仙好好成个家吧。”
  衡羲身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强撑着站立在原地,身体似乎在轻轻颤抖,她心心念念的只有苍漓一个人,她对他最好的拒绝便是对苍漓的深情,只是眨眼的瞬间,仿佛是一阵温软的熏风拂面而过,妘婳隔着一层结界站在他身后,他挥动南离剑试图打破结界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不要去,不要去,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妘婳笑着望了衡羲一眼径直朝前走去,沿途所见是如业火燎原后焦灼的灰烬和无际的荒凉,她静静站在千灵湖畔,曾经澄澈如镜碧波荡漾的湖水,此刻泛着无数道令人窒息的黑气,那黑气似一条条扭曲缠绕的黑蛇吐着猩红的信子随时准备将她撕扯咬碎,朱唇轻启声音中却听不出丝毫情绪。
  “原来欠下的债无论过了多久都是要还的。”
  看着眼前汹涌流动的黑气,她又想起了那些无比遥远的旧事,即使岁月颠沛辗转、年华流离飞逝,那些伤与痛、那些恨与悔、那些决绝和无奈,也不会因这数十万年似水光阴的荏苒而过褪色或消减。
  隗琦第一次出世的时候联合了妖魔两界意欲一统六界,与天界的大战整整持续了三百年。苍生罹难,众神陨落,她当时是仅存的上古尊神中最为强大的神,天地间唯一有能力降伏隗琦的神也就剩她了。世间万物皆有消散的一日,即使是神也不例外,没有人知道,她那时的神力已然在慢慢消退,若是她降伏了隗琦恐怕也会不久于人世,死,她从来不怕,只是她那时早和陌倾互许终身,心里自然是难受又负疚的,可是隗琦不灭,世间永无宁日,没准哪天陌倾就战死沙场了,她死,陌倾活,这买卖相当划算。
  可她万万没想到陌倾哪个死心眼儿的傻子会抢先她一步以身为祭降伏了隗琦,即使是后来她帮陌倾凝魂转世,可她心中的痛与恨还是如同暴涨决堤的洪水淹没了她。上古众神佑万物安天地向来是仁爱济世慈悲为怀,如她这般爱打架斗殴的神实在少见,陌倾殒身的那一日她大开杀戒,将那些作乱的妖魔悉数斩杀,若不是当时天界那些她的后辈拦着,她定会提着落影剑将妖界和魔界灭了才会罢手。
  许是她戾气太重下手太狠,那些被她斩杀的妖魔所流的血汇聚成了一股极猛烈的疠毒,并出现了蔓延的势头,她费劲力气才将这疠毒封在一处清气浩然的仙泽中,这仙泽恰好就是千灵湖,如今封印破裂疠毒蔓延,这场拖欠了千年的债不该让这一世的苍漓替她还了。
  陌倾,苍漓,轩辕翊,他有那么多身份不同的人生,他明明可以选择潇洒纵情地活着,但他的每一种人生都因她伤心难过,全因为无论流转几生几世,只要他遇见她就会爱上她,而且是不离不弃地爱一辈子。
  爱越深,伤越痛。
  她永远改变不了妘婳上古尊神的身份,但这一世她只为他生也只为他死。
  神女泽被怜苍生,生死皆系一人心。
  妘婳站在纷扬的雪花中,面上虽然带着笑容,眼泪却成串地滑落,在渐厚的积雪中砸出许多深浅不一的小洞,她仿佛是要将一生的眼泪在此刻通通流尽似的无声哭泣,嗓音嘶哑地喃喃道:“来生若可期,愿为梁上燕,长伴君身侧,朝暮不相离。”
  她划开手腕,看着鲜血蜿蜒流淌染红了掌心的脉络然后从指尖滴落,温热的血缀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如同瞬间绽开无数妖艳的红莲,眼前那无尽蔓延的疠毒似是一只在等待猎物的野兽正敛着锐利的尖牙压抑着气息发出低沉的吼叫,而她就是那只在劫难逃的猎物。
  眼前闪过无数景象,皆为世间美到极致的旖旎风光,与此刻一样美丽的玉花鸿羽般的漫天飞雪,春日野穹下葳蕤蓁蓁的垂露嫩草,盛夏晚晴时熏香半绽的亭亭睡莲,凉秋长夜里寒声萧萧的空山新雨,还有无论四时景致枯荣盛衰,都站在迷苏沙华下等着她的苍漓,他脸上永远挂着温柔得令她忘却一切忧愁的笑容。
  他走过来抱住了她,下颌轻轻抵在了她的肩膀上,贴在她耳畔语气稍稍委屈的对她说:“你终于回来了,我好害怕。”
  她拍着他的肩被问:“怕什么?”
  他可怜兮兮地答:“我怕你把我给丢了,再也不要我了。”
  她有些没心没肺的道:“丢谁也不丢你。”
  即使他与她生生分离过几世,这样的对话一直没有改变过,可她终究没能守诺。
  妘婳缓缓走进千灵湖,身体渐渐沉入冰冷的湖水中,圈圈涟漪卷着溢散的血色荡开,周遭满是森然压抑的疠毒,深黑的疠毒像是一滴在满池净水中化开的墨渐渐失了颜色,而她的血却似连绵盛开的红莲泛在湖面上,这样残酷的艳色仿佛是天边云霞般随着寒风的浮动最终流散消失。
  雪越下越大,却也无声无息,灵湖千尺,碧波结霜,覆雪冰封,深且厚的积雪如一张素白的没有丝毫皱纹的宣纸干净细腻,甚至看不出一颗凝结的雪粒,仿佛从未有什么人出现在这万籁俱寂的世间,千灵湖也一如往昔沉静安谧。
  雪满头,鬓如霜,断肠处,记前生。
  三年转眼而过,又是一年春好时,纵然四时景致旖旎盎然,终不过是时光重复的轮转。迷苏沙华的枝桠已经结了浅紫色的花骨朵,等到夏天来临的时候,又是一番似锦繁华。
  苍漓负手站在千灵湖畔,微微扬起的绛紫色长袍上似乎落了一程风霜,初春的风尚沾着几分冬寒,他静静的站在风中身姿挺拔若青松,只是背影显得落寞而悲伤,目光落在面前春波澄碧的湖面,神情沉静看不出情绪,许久,他似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又是在恶狠狠地咒骂:“负心薄幸、无情无义、出尔反尔的女人,你连死了都不放过我,害对你念念不忘日日断肠。”
  他突然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似的满脸仓皇无助地喃喃道:“你怎能如此狠心?你怎能连对我当面说出那些凉薄话语的勇气都没有?你怎能一次又一次地丢下我?你说过丢谁也不丢我的。”
  如此好的春日,却无心清赏这满山丽景,若是伤春,也伤的太早了些。
  衡羲站在山脚下等着苍漓,长生门的弟子已尽数被他遣散,如今住在空桑山上的只有苍漓一人,自三年前那日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到这里,他不敢回来,这里有太多与妘婳相关的记忆,每每触及他都会想起三年前她决绝的背影,那样的回忆太过沉重痛楚。
  不是不思念的,只是这一次的思念太过无望,他明明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却还自欺欺人地去寻找她,抱着卑微渺小的希望惶惶度日,他一直无法接受她已经死了而且永远不会有来世这个残忍的真相。
  耳畔传来轻的近乎虚无的脚步声,可他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转过身对着来人说:“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苍漓微微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再不会踏足空桑山。”
  衡羲淡淡道:“今日前来是为了转告殿下一些话。”
  “她留下的?”
  “是,很抱歉,我将这些话藏了三年。”
  苍漓似笑非笑道:“看来不是什么好话。”
  衡羲一怔,想了想,苦笑道:“她说……让你别再找她了,让你找个品貌出色的女神仙成个家。”
  这些话他藏了三年,也许只是因为他不愿承认她至死还在为苍漓着想,心中从未有过他的位置,只是如今,他的心死了,自然也不就会嫉妒和愤恨了。
  苍漓笑出声来,脸上的表情却是凄惘的,缓缓道:“好一番瞎操心又没良心的遗言啊。”
  “这次殿下应该考虑一下的。”
  “如果她对你说了这些话,你会听从她吗?”苍漓静静望着衡羲道。
  “不会。”
  “我与你一样,都做不到选择除她以外的任何女子。”
  “殿下是打算永远守在空桑山吗?”
  “当神仙最大的好处就是命很长,方便我在这里等她,等得到要等,等不到还要等。我不能寻死,因为我这条命是她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可是我的余生该怎样过则由我来做主,说了要等她,我便寸步不离的在这里等她。”
  等待你、思念你、爱着你是我在漫长余生中能做的所有事情。
  暮云收尽,月照花林,不觉流霜。
  时过三年,苍漓第一次醉了酒,他眯着眼望着窗外皎皎清幽的月色,脸上的表情很温柔很沉静,仿佛是真的已经从那些悲伤中逃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再快乐地活着,躺在妘阁中这张妘婳曾安眠过无数个长夜的床上,万千思绪突然变得清晰有序,心中的痛楚被暂时地遗忘,脑海中满是与她相处的一点一滴。
  今日从衡羲口中得知她留给他的那些话时,他心中真是又气又恨又难过,她总是爱这样自作主张,永远执着地认为他对她的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薄。可在伤心之余,他竟天真的想如果……如果他真的娶了别的女子为妻,她是否会出现在他面前,哪怕只是做一个宾客来祝贺他也是好的。可是这根本是他的妄想,她早就不在这个人世了,她再无可能回到他身边。
  夜色渐深,酒意愈浓,眼帘重重地合上仿佛再也不会睁开。
  苍漓做了三年来的第一场梦,也第一次梦见了妘婳,她站在迷苏沙华下温柔的浅笑中带着一丝心酸,许久,轻轻道:“你又不听我的话了。”
  他奔向她,想紧紧抱住她,可是她却似一阵风忽地消失,他只能无助地大喊:“妘婳,你这个残忍的女人,连在梦中都不肯让我多看你一眼,你是觉得我好欺负吗?”他伏在地上,痛哭出声道:“我愿意让你欺负,所以你快出来欺负我吧。”
  可他没能等到她出来欺负他,梦便醒了,仿佛不过是一场须臾破灭的幻影。
  屋外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妘阁,站在雨幕中抬头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眼眸深处蕴着比这大雨还要凄凉的水雾,嘲讽道:“老天爷,你是在为我的阿妘哀悼吗?你何其无情何其虚伪何其不公,我们从来都没有做过违逆天道的事情,为何你要一次次地拆散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你要降罪也该降罪于我一人。妘婳她已经为了天地万物舍弃了太多,她从没奢求过什么,为何你要对她如此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