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来生若可期(1)
作者:
茉晓叶 更新:2021-06-25 08:37 字数:3506
衡羲惘然道:“没了殿下,她永远不会开心。”
苍漓静默无言,只是望着树梢处枯黄的叶子,脸上的笑容温柔清润若山涧溪风,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云天塞外传来,清冷苍凉却又坚定凿凿:“她的永远不再属于我了,从此之后我再不能参与她的喜悲忧乐,她再是不开心,也只能这样难过的活下去了,不过只要她活着,终有一日她肯定会遇到一个能令她重新快乐起来的男子。”
“殿下不会吃醋嫉妒吗?难道就心甘情愿地让别的男子住进她的心?”
“我死后连神魂都留不下又怎么去跟那些男子争宠,她的以后我是再也没办法操心了,我只在意此刻的时光,能多守在她身边哪怕只有一刻也是好的。”
衡羲苦笑道:“她就这样睡着,连殿下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我能见她最后一面便足够了,足够我安心赴死。”
月弦歌背靠着门潸然泪下,却又捂着嘴害怕哭出声,听不见苍漓和衡羲还说了什么,她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久久不能自拔,苍漓那个傻子连死都要瞒着她,就那么打算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地死去,为她死去,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如此任性如此痴傻呢?他要为她而死经过她的允许了吗?就这么擅做主张一点也不考虑她的感受吗?没有她的允许即使是天地众生化为虚无,他也得活着,好好活着。
耳畔传来迫近的脚步声,她慌乱地拭去眼泪,又施了个术法掩饰流泪后的狼狈,重新躺回床上装出仍在沉睡的模样,床沿一重,一只温暖的手的轻轻抚着她的眼睛,动作那样轻柔缱绻又带着无限的不舍与眷恋。
“阿妘。”
苍漓凝望着月弦歌眼角的泪痕轻轻唤道。
月弦歌藏在锦被的双手猛地紧攥成拳,可她不能回应他,甚至不能握住他的手。
“阿妘,我曾发誓再不让你流一滴泪,可是我却食言了,我让你伤心成这个样子,你一定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月弦歌暗暗道,我只是不能原谅你为我舍了性命还要千方百计地欺瞒我。
苍漓收回手背对着月弦歌,侧脸沉在一片阴影中,身体似乎在微微发颤,像个犯了错祈求原谅的孩子般声音细如蚊呐道:“阿妘,我以后再不能陪着你了,只能让别的男子照顾你了,可是我怎么能让你在别的男子怀中温柔浅笑,这世上能拥你入怀的男子唯我一人,但我却要笑着期许你未来能与别的男子白头偕老,三劫七苦易渡,却原来最难熬的是看着你不再属于我,而我还要含笑祝福。”
月弦歌庆幸自己闭着眼,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让苍漓发现了,既然这么不情愿,那就跟她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她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傻傻地希望真的能与他相守到地老天荒;她明明是心痛难忍想紧紧地抱住他,却连一句我爱你或者我不怪你都不敢告诉他;她明明说过不会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却一次又一次的食言让他孤独寂寞。
苍漓轻手轻脚地躺在月弦歌身旁,隔着被子抱住她,鼻尖掠过她白皙的脸颊,呼吸渐渐沉了下去变得很慢很轻,许久,他幽幽道:“我能这样抱着你的机会只有今夜了,阿妘,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过完这属于凡人的短暂一生呢,我真是舍不得这满是苦痛的世间。”
月弦歌想,凡人一生的再是短暂再是苦痛,只要能与苍漓相伴到老也是幸福的,相比神仙漫长无边的一生,凡人的一生于他们而言才是最向往的,或许他们会有生老病死会经历坎坷会在苦海挣扎,但没有了那些责任与桎梏,他们会很快乐不必再经历一次又一次心碎的离别和绝望的等待。
做凡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耳畔的呼吸很绵长也很均匀,躺在身旁的人似乎是疲累到极点真的已经沉沉睡去,月弦歌却清楚地知道苍漓没有真正睡去,他们能够如此紧密相拥的时间所剩无几,他舍不得有丝毫的浪费,他一向是个耐性极好的闷葫芦,刚刚能对着她说出那许多的话已是不易,如今他只能这样紧紧抱着她与她做这沉默的告别。
月弦歌感知不到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只觉得每一刻都漫长的仿佛是足够让青丝变白发红颜化枯骨,她缓缓睁开眼侧头望着苍漓俊逸的面容,小心翼翼地从被子中抽出手轻轻在他眉心一点,看着他枕在她肩窝沉沉睡去她才敢去抚摸他的脸,压抑许久的泪水汹涌地落下,爱上他,她变得软弱爱哭鼻子了。
暮色四合,屋内是一片寂寥的黑暗,透过窗棂映入的清冷月光破碎成星星点点的光屑,仿佛是无数银色的蝴蝶在翩飞轻舞。
月弦歌近乎贪婪地抚摸着苍漓的脸庞,明明应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她的心却似被生生挖出了一个巨大的血洞疼得厉害。
这个傻瓜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他为了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将她散落天地的神魂重新凝聚,可她清楚逆天行事的代价,她本该应劫殒身的,即便她凝魂聚魄再入轮回,这一世也必定多灾多难,世间三劫,天劫、死劫、情劫,自然是一个也不能落下,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肯定也不能逃了,她能平平安安度过这十八年,定是他将她该吃的苦该受的罪全扛了,还有衡羲将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那般小心翼翼地养了十八年,没让她受半分委屈吃一点苦,她自然是该如他们所愿平安健康地活着,可她终究辜负他们的苦心。
对苍漓来说再大的劫数他都会眉头不皱替她扛,当然情劫不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她觉得情劫是这世间最险恶的劫数,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来了而且还只会应在本人身上,而且不要人命却让人留下一生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比起那些明枪暗箭还要险恶上十倍不止,真真是险恶到极点。
月弦歌捧着苍漓的脸轻轻贴近他的胸膛,幽幽叹息道:“傻瓜,你替我挡劫避灾,身体定是受了不少反噬吧,就这样还打算替我去赴死真是胡闹。”
他也知道情劫避无可避,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来化解,让自己成为她的情劫,既然要伤她的心,由他来伤总比别的男子好一些,至少他能掌握好分寸,不至于伤得她上吊抹脖子喝毒药,结果他成功了,她虽没有自杀但也伤情到晕倒,正好她的死劫又跟着一起凑热闹,他让她多晕几天然后趁机替她赴死应劫,真是一环扣一环地无缝衔接。
月弦歌低头望着胸前彻底变成碧绿色的昆山岫玉佩,眸中含了些许深长的意味,苍漓和衡羲都没有想到贵为天帝的苍涯会化身司无涯会插手这一切,苍涯赠她的昆山岫玉佩其实是当年的陌倾送给她的玉鸾镜,这玉鸾镜本来用来梳妆打扮的一面镜子,可在陌倾死后,她便将自己全部的记忆和一缕神魂封印在其中,本来是想着如果她先死了,这玉鸾镜可以代替她守在转世的陌倾身边,她之前看见的那些记忆也皆是源于这玉鸾镜。
苍涯是否知道她封印在玉鸾镜中的记忆与神魂,亦或是苍涯将玉鸾镜交给她的目的,她都不在乎了,这一世的她之所以受伤难愈也是少了这一缕神魂的缘故,如今封印解开她的神魂重归完整,记忆与神力自然也会恢复,老天这样安排虽然很有些捉弄人的意味,但也恰恰证明了一个道理,谁都不能一帆风顺无病无灾地度过一生,命中注定该受的罪该吃的苦只能自己一个人扛不能由他人代替。
月弦歌凝望着苍漓略显疲惫的睡容,又伸手去抚摸他紧蹙的眉宇,沉默了许久,掀开被子轻轻偎进了他的怀中,侧颜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像是层层迭起的海浪声又像是战场厮杀中雷动的鸣鼓声,时而沉静时而迅疾,安神宁心的婆娑香气逡巡缭绕在鼻端,她的眼眶又开始发酸。
他身上惯常染着的是迷苏沙华的花香,最不喜欢的便是婆娑香一类的梵香,他以前总对她说那些佛学经典浅尝辄止理解大意便好,那些敬佛之物也要离远些,若有一日她看破红尘剃头当了尼姑未免丢了面子。后来她才明白他是怕她真的舍弃了七情六欲做个一心只为天地大义的上神,这样即使他再努力也无法让她动情。
婆娑香不但是梵香中的极品,更是一味止痛的良药,即使是全身骨头都碎了,只要稍稍闻一闻,保管没有丝毫痛苦地笑着走完黄泉路。如今他身上染了婆娑香自然不是因为悟出了什么佛学大道,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反噬。
好想一辈子这样躺在他怀里,如果太阳永远不升起黎明永远不到来,是不是他与她就可以这样相拥着到白头?
第一缕晨曦照入屋内的时候,月弦歌缓缓睁开眼,眸色清淡看不出丝毫悲伤,她缓缓起身坐在床沿低头凝望了苍漓好一阵子,取下颈间的玉鸾镜轻轻塞入他的手中,如飞羽般的轻吻印在他的唇瓣,她喃喃道:“阿漓,我爱你。”
站在初升的朝曦中时,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眸深处陡然泛起滢滢的光彩,她有过很多名字,可这些名字中一个能支撑她坦然地走向死亡,那就是妘婳。
鹅毛大雪簌簌落下,天地间一片纯白仿佛一切污秽都被这场大雪掩埋。
衡羲站在山门前,凝望着不应该出现在面前的月弦歌,不,是妘婳,她的眼神告诉他,她已经变回了那个视天地万物为生命的上古尊神妘婳。
“回去。”
妘婳微微一笑,说:“不要。”
“你就不能听我们一次话吗?好好活着,再不要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
妘婳一怔,悠长地叹息一声,摇头道:“这一世我太幸福了,但如果这幸福是我心爱的人替我承担劫难与苦痛换来的,那我宁可不要。”
“你舍得苍漓吗?”
“舍不得也舍了很多次了。”
衡羲举起剑指着妘婳,神情挣扎,涩声道:“可我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