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霍小唯安顿好花无欢，想起来要跟某人一同吃饭的事情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给云木发了一个平安的讯号后，她以一种不抱任何期待的心态下了楼。
  天井餐厅里，依旧有人三两一的各坐四方，背对着门口的藤木灯光下，苏长情坐着空无一物的桌子前，眉目平和低垂，正就着柔和的灯光安然翻看着手里的书。
  静世安好。
  霍小唯走进餐厅的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忍着心头的复杂感，还是走了上前。
  她轻轻的喊了一声，“苏长情。”
  她没有嘻嘻哈哈的叫他师父，而是唤他的名字，连名带姓。
  男人将要翻页的手指一顿，没有再翻过去，而是转过了头来看她。
  眉目清秀，神情温和。
  “有事情耽搁了？”
  她还没开口，他就先为她准备好了理由，霍小唯讷讷半晌，还是点了点头，慢吞吞的坐在了他对面，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长情也不再问，而是照顾着她的意愿直接点了餐。
  “我刚才还不饿就没提前点，现在正有了食欲，可以一起吃。”
  他如是解释道，极好的台阶。
  菜很快做好端上来，大部分是按照她在海门时所表现的喜欢的口味来点的，还有几道他额外加的、红彤彤的只看得见辣椒而看不清楚是什么的特制菜。
  这显然是他爱吃的。
  通过这两次三番的接触，霍小唯已经或多或少的了解到了，苏长情对菜品不挑剔，偏食素，口味却极重。
  尤其爱吃辣。
  两人秉持着餐桌礼仪，都安静的吃着晚餐，神情姿态竟是不知不觉的有些相似性，平淡至极，优雅至极。
  有时候，苏长情会用他的身高和手臂长短优势，把霍小唯夹不到的菜用公筷给她放在碗里。
  然后霍小唯就会小声地道一句谢谢。
  和谐。融洽。
  这番平静表象下的真相是什么，除去彼此，无人可知。
  等两个人都吃完收拾好了，有广袖仙子端着两杯清茶上来。
  苏长情看了桌子上的瓷质茶杯一眼，着重看了看杯沿的天青花纹。
  “武藏过来找你了？”
  霍小唯怔了一下，她没想到饭后从苏长情听到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她想起个把小时前曾听到的这个本不放在心上的名字，也就点头。
  迟疑中，她又加了一句，“不过我没有见他。”
  苏长情的温润神情没什么变化，他点点头，微微笑着道，“人不见倒是没什么，都是虚的，但他带来的东西你可以见见。”
  那个礼物？
  他怎么知道的，还这么胸有成竹。
  霍小唯疑惑的朝苏长情眨巴着眼睛。
  苏长情摁住口袋里妄图蹦哒的某一只，然后招过一位广袖仙子，说了一句，“让人过来。”
  广袖仙子飘飘欲仙的就笑着飘走了，显然是早有知会。
  “武藏是藤隐一族的对外代理人，他名下的忍者有四个接了暗杀你的赏金任务，作为试炼，我当时正好在场……他见见不到你，就求到我跟前了。”
  苏长情言止于此。
  理所应当。
  因为她是他的徒弟，所以任何的一切都应该对她妥协。再无别的可能。
  苏长情把书合上了就等着武藏过来。
  霍小唯看着这张温润清隽的脸，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苏长情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是一种隐性的，不可名具的，但却不容忽视的，是强大无匹的。
  那个武藏既然在忍者身上装了录像仪，那就必然是有着大把握能杀掉自己的，可万万没想到自己并不是什么软柿子……
  然后。
  就是因为苏长情的原因，这个所谓的藤隐一族不但不会因为任务失败而恼羞成怒的继续追杀，反而为接了关于她的暗杀任务而来致歉。
  想到那两个到最后简直是在自己撞上来送死的忍者，呵。
  霍小唯禁不住抬手，慢慢抚上那因为药浴药敷一夜修复完好而淡去痕迹的脸颊，笑了。
  指尖的金属丝隔着柔软的皮肤，是被温养愈久的热。
  这么说来，她杀那几个忍者的时候，苏长情都看见了，用药，匕首……两次杀人两次都被他给撞见了，啧，第一回可以说是柔弱少女的自保反抗，可第二回，第二回她完全不是‘霍小唯’的样子，而是最接她近真实性格的无情与残酷的一面，就这么的，全然暴露在他眼前。
  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没有怀疑？没有试探，甚至为她免除后患的说“她是我的徒弟”，宣示立场，验证真心，呵呵，她应该摆出一副怎样矢志不渝的表情才会不那么显得疑神疑鬼的狼心狗肺？
  或者说，他需要她做出怎样的回应，才是最符合他脑海里那预演过千万遍的正确猜想？
  霍小唯眨巴着眼睛，身体越来越冷。
  她没有去想这其中的其他一切不合理因素，只要涉及苏长情，再不合理的她都觉得合理。
  “苏长情，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了。”
  少女软语轻糯，一派感激的娇懒模样。
  苏长情见她这幅作怪样子，也没有纠正她的不当措辞，一把捂住了口袋里正想开口的某一只雪球的湿润嘴尖，指尖轻轻敲在那两颗大门牙上，暗含警告。
  “只要考上了川蜀军校，就来我军团报道。”他说。
  “这么简单啊？”霍小唯学不死草的经典动作，晃了一下她扎了丸子头的毛茸脑袋，夸张的瞪大眼睛，表情浮夸，似是不敢置信。
  苏长情忍俊不禁，温雅面孔也有了些人间烟火气的生气，他忍住了想揉搓少女脑袋的奇怪念头，笑道，“你先做到这一点，再说这些简单不简单的话来。”
  霍小唯傲娇的哼唧两声，没有反驳。
  这就可以了，想那么多做什么，怪累的慌的。
  哎呀，突然有了个这么硬酱硬酱的后台，感觉以后都可以横着走了吔。
  少女微笑着，望着男人的眼眸依旧朦胧似雾里看花，只在重重无可知觉的深处，微微的泛着凉意。
  “那周玥？”
  霍小唯试着开口，想看看苏长情的反应。
  学校里封锁了消息，可她还是从周榆口中听到了周玥因为得罪了大人物被断一臂的消息。
  苏长情轻声说了一句，“别闹。”
  霍小唯觉得自己幻听了，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
  苏长情破天荒的轻咳了一声，一只手使劲的揉搓着某只不听话作死要爬出口袋的雪白绒球，另一只搭在裤腿上的手微僵，放上了桌子，面色却但笑如故。
  他淡淡的看着她道，“这个倒与你无关，是她自己白瞎了一双眼睛，空长了一双手也不知道收敛着些放，看见我过来也不躲开，硬要赶紧着找死，我只废了她碰我的那一只臂膀，若非看周钰还有一些用处，怎么能换得她一段时间的苟活，嫌不够恶心不成，算起来，却是我亏了，不想了，免得坏了兴致，要是一时兴起毁了约，那以后不就没得戏好演了。”
  苏长情笑得轻松写意，不含同情，亦无厌恶，大有一番谈论风花雪月的玩笑逸致在里头，可有那么一瞬间，霍小唯分明看到他的眼睛已经没了丝毫的温度。
  “兰，爷感觉有什么东西刚刚看了爷一眼。”
  “什么什么东西？”霍小唯偏开了看向苏长情的眼睛问，不死草这句话来得太没头没脑，她一时间没听明白。
  “爷也不知道。”不死草哼唧一声，表情却是少有的凝重，“上回就有这种感觉了，只不过爷灵力大减，也无法确定，就当是幻觉了，可这一次，爷很确定。”
  “上回是什么时候？”
  “爷刚醒的那次，就在那个什么什么酒吧。”
  “浮屠？”
  “对，上回也是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的，可具体是个什么东西，爷暂时灵力不够，感觉不出来。”
  不死草纠结着一颗大蒜头，似是对冒犯了自己却无可奈何的莫名生物的气恼。
  “等下子你找个机会靠近这个人，最好是能直接身体接触，爷再感觉看看。”
  身体接触？
  霍小唯心脏本能的涌现出一股排斥，然后就淡定答应了下来，事关阿塚，她没理由不去做。
  可，到底会是什么东西呢？
  霍小自然至极的把藤椅拉进了些，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下巴，不语而笑。
  她凝神定定望着闭目养神的男人，着重了胸口的位置，目光炯炯，视线大有想在那件衬衣上戳出个洞来的紧迫感。
  这眼神太热切，让人根本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强烈。
  苏长情本来还在一心二用的根据大脑里传来的数据分析，一边计算着武藏过来的具体到秒的时间，一边仅凭记忆飞速的处理邮件箱里设计各种领域各种关系的各项文件。
  效率惊人。
  他一向有生物钟，什么时候睡，睡几个小时，该什么时候醒过来，都有精准的时间安排，从无例外。
  乍这么一被打断，他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大脑当机，然后就机械性的慢慢抬头，一眼撞进了某双盈盈雅雅的水眸里，江南烟雨，烟拢月出，是清浅中带着灼热的光影色泽。
  苏长情愣怔一瞬。
  霍小唯正想趁其不备偷摸一把他随意搭放在桌上的手背，一探出手去，指尖猛却是地点在了桌子上，有些疼。
  再看苏长情，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收了回去，搭在了膝盖上。
  好快的反应速度！
  霍小唯吃惊不已，与满脸期待的不死草一同叹了口气。
  “你刚刚在做什么？”恢复了温润脸的苏长情问，眼神奇怪。
  “看你说的那么可怕，试试看你是不是真的有洁癖。”霍小唯闷声回答着，头一下子耷拉了下去，有气无力。
  “然后呢，你得出了什么结论？”苏长情似饶有兴致。
  “哼唧哒。”霍小唯忍不住说了一句不死草的口头用语，然后道，“我又没摸到，怎么得出来结论？”
  少女懒惫的趴在跟前，爱搭不理的，一双眼睛都快要合上了，全然没有防备的样子。
  他这才发现，少女今天的装扮得体，愈发清丽可人，只是上衣微微皱着，似是被什么压过一样。
  苏长情直直看着霍小唯，淡然眸色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转化，还不及说些什么，广袖仙子已经领了人进来。
  “大人。”武藏先是对着苏长情躬身请安，再对着霍小唯行了一礼，“霍小姐。”
  苏长情微微颔首，端然笑着没有说话，清隽眉眼含笑间却好似全然没有侧前这个人般。
  武藏似是习惯了，脸色未变化分毫，恭敬的请霍小唯去了会客室。
  临走之际，霍小唯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苏长情又重新捧了书来看，背影清瘦修长，似完全融入于这种繁华的灯下夜景里，又好似是其中唯一的亮色，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衬托他的背景。
  遗世。孤立。
  会客室里，霍小唯皱眉看着眼前金属箱子里蜷曲着身体姿态脆弱睡颜凄白的“礼物”，抬头问武藏，“她昏迷多久了？”
  “三十个小时左右，霍小姐，这个女人虽然是匿名发布的赏金任务，可我还是通过某些消息渠道找到了她，这个女人不知好歹竟然还妄图逃走，简直不可饶恕，我迫于无奈只好下药迷昏了她。”
  武藏说完深深的一鞠躬，“还请霍小姐能接受我藤隐一族的道歉礼物，原谅我们这不可饶恕的冒犯之举。”
  霍小唯看着面前这个把卑谦二字融进骨头里，然后丝毫不做作诠释的入木三分的异族男人，竟有些走神。
  到最后，她也没有过分的去指责什么，而是巧笑嫣然的对武藏道，“我接受你的道歉，把人送回去吧，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
  武藏先是惊喜，而后感激，再是深深地疑惑不解，“霍小姐，这个女人可是想害死你的，你要放过她？”
  “谁说我要放过她了，我只是想亲自动手而已。”
  霍小唯轻轻笑起来，“你不觉得，看着猎物垂死挣扎的过程才是最愉快的吗，你现在把人这么绑了过来，没有恐惧，也看不到痛苦，半点乐趣也没有的礼物，要来做什么，杀着玩吗？”
  语气清和，浅笑安然，却于不觉中带了一丝戾气。
  怪不得能做大人的徒弟，这股子心气倒厉害的紧。
  武藏脸色苍白，没想到送礼还送出了个不对来，想到霍小唯身后站着的那位，顿感心慌，连忙解释，“是我的错，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还请您见谅。”
  霍小唯还是笑，半点动气的感觉没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却是对他说出了一般无二的话，给以他同样的胆战心惊。
  武藏点头哈腰，一个劲的道，“是是是，我们一定改，一定改，霍小姐，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有需要可以叫我，我藤隐一族必定全力以赴，为您前仆后继，在所不惜。”
  霍小唯接了武藏递过来的电子卡就让他带人利落走了。
  她想了想，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转身进了餐厅，想看看苏长情是不是还没走。
  果然，苏长情依然坐在那个位置上，依然在看着书。
  她转过去直接先在餐台点好了餐，并且不厌其烦的把各种相冲的禁忌佐料都划掉了，这是给花无欢点一份流质的营养餐，免得他一会儿醒过来饿。
  做完这些，她才走过去。
  哪想苏长情正好站起来，与她迎面而来。
  两人同时停脚。
  “你要睡了？”
  “嗯，晚睡不好，于身体无益。”
  所以，这么尬的话题让她怎么接下去？
  霍小唯眉头一挑，就不正经了起来。
  “你住哪个房间？”她问。
  “王不留行。”
  唔，居然不是十七层，而是与她一般的十六层，不过是七间房里最里间，常年被人包住的所占面积最大的『王不留行』。
  不错嘛。
  指尖蠢蠢欲动。
  她走近了一步，又问，“你有女朋友吗？”
  尬默。
  苏长情凝神盯着言行举止愈发诡异的霍小唯，很自然的往旁边移了一步，再退后了一步，然后才说，“没有，不过我有未……”
  砰――
  时间静止。
  背后有人大力碰了一把。
  霍小唯一头撞进苏长情胸口的时候，她有些蒙，手出于惯性抓住苏长情后背衬衫的时候，她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把苏长情一把扑在地上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的喊了出来。
  “别怕，我保护你！”
  有人在笑，有人惊讶，也有人拉着自家的熊孩子在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霍小唯麻溜的爬了起来，可还是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一些敏感地域，顿时一脸窘迫。
  她转头去问慢慢支起身子来站好的苏长情，“你怎么样？”
  苏长情先是看了眼自己被压的微微褶皱的衬衣，又看了眼那知道犯了错误所以耷拉着脸的小孩，再看是看身边这些围观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被少女触碰到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
  很强烈，很晦涩，但又如此不容忽视。
  苏长情抚了抚衬衣褶皱，指尖落在袖口，在外的视线缓缓收回来，最后细细掠过霍小唯的头发丝，脸，脖子，胸口，手臂，腰，腿，似在纠结到底要从哪里开始切好。
  霍小唯僵着身子，反是被他视线扫过的地方都忍不住汗毛倒立，有种莫名的恐慌感。
  她想到了那个叫周玥的悲剧。
  只碰了肩膀就断了一只手臂，那她……会不会被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凌迟鞭尸啊？！
  唔。
  虽然她本来就打算碰一只手背的，可现在的情况已经脱缰了，完全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触碰范围，感受着某人愈来愈冷的低气压，霍小唯以一种虔诚的角度仰望天空。
  神啊，她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可更加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还没跑呢，苏长情倒是先走了。
  这个有着君子仪度的儒雅男人，到最后不单什么都没说都没做，还惨白着一张比她更难看的脸，直接略过她走出了餐厅，脚步迅速而不失优雅。
  他这是……恶心的要吐却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只能上楼去吐的节奏吗？霍小唯眨巴着眼睛，突然就开心了起来。
  “兰，爷看到那个胆敢觊觎爷的小东西了。”
  脑海里，不死草突然咂吧有声。
  “是什么？”
  “呃……一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