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喝了二两酒，走路的时候脚下有些不稳，撞到了身后的人，就听人骂咧咧道：“天还没黑就赶着去投胎呢！”
  他心里火气直冒，刚抬起手，就看见对方身上穿着鲜亮的皮袄子，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眼里的酒意瞬间褪去了几分。
  那是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面容有些刻板，瞧着刘德举着的手，吆喝道：“怎么？你撞了人还想动手？”
  刘德不占理，最重要的是，他发现对方周围还有几个穿着家丁模样的人，这群人显然是一起的，双全难敌四手，何况这加起来有十几双手。
  他又不是什么流血不流泪的英雄好汉，立马识趣的赔笑道：“喝了二两马尿就不知姓谁名谁了，都是小子无理，大人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别见怪，就把小子当个屁给放了！”
  那人嗤笑一声，鄙视的瞪了刘德一眼，刚想说话，后面有个家丁模样的人就劝道：“叔，咱们还有正事要做呢。”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斜睨了刘德一眼，带着人走了。
  刘德躲过一劫，浑身冒了冷汗，原本浑噩噩的脑子清醒了，抓住旁边看热闹的人一问：“那人是谁？看上去不好惹，也不知是哪个府上的？”
  被抓的人笑道：“你管他是哪儿的，难道说出来你就能找人麻烦不成？”又见刘德确实吓得面色青白，好心道：“最近城门口这儿守着的人多，也不知是哪路神仙要入京，没瞧见路上的乞丐都沿着墙根走，就怕冲撞了贵人。”
  刘德是个混子，可要说眼力劲儿却是极好的，这么一瞧，除了城门下，东、南、北三面都有穿着打扮稍微显眼的人，这样的人自然不是商贾，也不是特别有权势的人，而是那些高门大户内的小厮。
  别看穿得不起眼，但行为举止却与旁人不同，虽然看似随意的坐着，眼睛却没离开过城门口。
  其中一个他还曾见过，是尚书府的门子，前些年尚书府施粥，他得了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味道香甜可口，因此记得特别清楚。
  他瞧在眼里，心中也在思量，不知是谁入京了，这些权贵府上的人竟然都来盯梢。
  众人盯的自然是奉旨入京的裴家人，想知道他们在哪儿落脚，若实在没处可去，才好出面卖个好，心里的打算没落实，却见明国公府突然跳了出来，将人给接走了，眼睁睁的看着裴家人去了明国公府上，盯梢的人这才转身回府报信。
  谁都没料到，这些年明国公府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还与清河裴家那边有关系。
  但也有人记得，如今裴家的当家太太就姓卢，乃是范阳卢氏所出，与明国公府可是同一个祖宗，两家这些年没往来，关系看似冷淡，但关键时刻却又联系到了一起。
  此时卢家的老太太却在感慨，若国公爷还在世，哪里还用巴结清河裴家的人，可若国公爷在世，却是不许他们家与范阳卢氏那边亲近的。
  她是超品的国公夫人，知道的自然比旁人多，范阳卢氏与他们卢家岂止是不往来，当年为了给祖宗迁坟的事儿，两家几乎是决裂，争执中险些把老祖宗的棺材板给砸了，闹到这个地步，若还有往来才是有鬼了。
  可如今却不比当年了，圣祖去了，他们卢家的祖宗也跟着走了，与皇家的情分一代淡过一代，哪还有半点往日的风光。
  她中年丧夫，眼睁睁瞧着国公府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心里哪能不着急，可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她的长子生来身体孱弱，从胎里带来的病气，人过中年，膝下连个子嗣都没有；次子聪慧，可性子刚直，与同僚关系也普普通通，这么多年止步于一个从五品的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好在两个孙子还算争气，只是若没个能帮衬的人，朝堂里的那些人如何能将他们放在眼里，为了孙子的前途，她哪怕舍去这张老脸，也要与范阳卢氏修好，裴家女入京身份尴尬，有了圣旨却无册封，若此时释放出善意，正是他们府上与卢家修好的机会。
  这些事情家里的男人们想不到，按照他们的意思，后宫里妃嫔众多，一个女人又能说上什么话呢？
  可老太太却是见证过三朝的老人，就说睿宗那会儿，皇后掌管后宫，却能将手伸到前朝，将得罪她的人清理干净，就知道这女子一旦得了势，不比寻常男儿差。
  “青雅丫头，院子可收拾得妥当了？”
  “老太太发了话，下人还能不尽心，自然早早就准备好了，绝没有半分懈怠，那院子的位置虽然偏了些，可也清净，景色也是极好的，后面再开道小门，也裴家人自家采买的下人进进出出，保证万无一失。”卢青雅笑着回道。
  春景院是早些年府上太爷晚年休养的院子，因而位置并不靠近正院，反而是独立的一处，可园子里假山奇石、奇花异草都不缺，还有个二层高的小阁楼，若得闲了还能上去看看风景，家里的小辈都眼馋这个院子，可谁也没敢提。
  且这院子自身就有三进，与热闹的东市就隔了一条街，只要在墙上打一道门，都免了从卢府正门出去，绕远路的麻烦。
  这也是个态度，表明明国公府虽然将人接来，却没有拿捏的意思，若事事都要从正门进出，做什么事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只怕裴家人心里到时不乐意，原本的好意也被当成了歹意。
  如此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入了府。
  裴家虽然也是世族，可到了小卢氏管家后，最爱说的便是：咱们家讲究的是知书识礼，若也染上京中权贵那般的浮华之气，却是失了清贵。
  因此家中上行下效，对吃穿并不太执着，像书上那般，一人要吃十几道菜的机会是没有的。
  可明国公府与裴家不同，讲究的便是排场，自下了马车，就有暖轿在一旁候着，四个身膀粗圆，体型健硕的婆子抬着轿子就往内院走。
  裴清璇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面上却半点怯意也没露出来，她心里有杆秤，这卢家对自己如此示好，其实更像是在下注，端看自己将来有没有造化。
  若真能得幸成为宠妃，与卢家关系便能更进一步，加上卢家在京里的根基，少不得还要与自己互相依仗；可若自己并不像众人所想那般，能飞上枝头变凤凰，那卢家也没什么损失，不过是接待了一个亲戚家的姑娘，尽一尽亲戚间的情分罢了。
  因此她心里半点负担都没有，稳稳的坐、站、行，规矩一丝不拉，让人不得不高看一眼。
  且又不是那等迂腐清高的人，得了便利，便让丫鬟行赏，因此哪怕是跑腿做苦力的婆子也没有不乐意的。
  裴清璇心里却松了口气，对谢珺妤越发感激起来，这一路上不知撒下去多少铜馃子、银瓜子，若按照家里的准备的，定是不够用的，她初来乍到，最怕露怯，若手中不松散，就要被人小瞧两分。
  丫鬟得了银钱，声音也响亮：“裴家姑娘到了！”
  门口打帘的立马就掀起了帘子，笑眯眯道：“姑娘可算到了，家里老太太念叨了十几回，可算将人给盼来了。”
  卢青雅搀着家里的老太太上前两步，相互见了礼，面对面一看，只觉得面善得紧，两人眉目间竟有几分相似，便笑着对老太太道：“我瞧着竟不似表姐妹，倒像是我嫡亲的姐姐来着。”
  卢老太太哈哈笑道：“这也是你的福气。”说着便拉住裴清璇的手：“可怜见的，这一路奔波，没少吃苦头，瞧着人都清瘦了，往后就安心住下来，这些日子让人给你好好补补，女儿家还是丰盈些才好。”
  卢青雅嘴巴讨巧，对着老太太道：“我今日才明白人心都是长偏了的，往日里祖母还嫌弃我吃得太多，今日见到表姐却又说女孩儿该丰盈些，合着我是那地里的小白菜，没人疼的！”
  逗得老太太止不住的笑，说道：“你这野猴子般性子，我可不敢疼你，快快家去找你母亲，自有她疼你，我如今就只爱这一个。”她打量着裴清璇，半晌点头道：“长得与青雅丫头确有几分相似，不过更贵气。”
  寻常女儿家哪里来的贵气？不过是暗指裴清璇被圣上重视这件事。
  裴清璇只做不懂，装作娇羞的低下头，道：“老太太是心疼我，自然觉得哪儿都好。”
  大太太卢安氏是个安静的性子，从头到尾只陪坐着，偶尔面露一笑，并不多话。倒是二太太卢常氏插科打诨说了不少讨巧的话，逗得老太太合不拢嘴。
  用膳时，虽不是正经的宴席，但一桌子层层叠叠的摆满了菜肴，又是果子露漱口，鲜花瓣洗手，将富贵乡里的排场用了个遍。
  裴家哪里有过这般豪奢的行为，裴清璇心里有些不适应，面上却不显，暗中打量旁人如何做，自己便跟着学，虽慢了一步，但动作有条不紊，倒是故意放缓了一般，更显得优雅端庄。
  这顿饭吃得并不舒心，好在彼此有心亲近，倒也其乐融融。
  酒足饭饱后，又让裴栋进来请了安，老太太看着夸了又夸，说更像是京城里的水土才能养出来的大家公子风范。
  裴栋就笑道：“端看家中两位叔叔，就知道何所谓魏晋真名士风流……”
  卢家的两位老爷走得都是文人路线，大老爷最新书画，二老爷也是个文职，半点没有祖上武将的风气，因此裴栋捡了好听的话说。
  果然老太太听了，脸上的笑意就深了两份，温和道：“你们一路过来倒是辛苦了。”又叮嘱丫鬟：“让人准备些解酒汤送来，让两位老爷也回去歇着吧，可别因为高兴就想着一日把话说完，哥儿今日累了，往后时日还长，慢慢聊便是。”
  卢青雅在裴栋进来的时候就避开了去，隐在屏风后面，见裴栋举手投足并不畏畏缩缩，心里倒是高看了些，只道往日里见家里的两位兄弟已经是人中龙凤，如今裴家的公子瞧着也是个玉树临风的风流人物。
  如此又说了几句，见天色渐晚，也该安置了，老太太又做主将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给了裴清璇，那边又给了两个小厮，让裴栋使唤着跑跑腿。
  两个丫鬟年纪与裴清璇相仿，模样并不出挑，看起来老老实实，只不过一个文静些，名唤珍珠，擅长做针线活；一个活泼些，名唤玛瑙，擅长打络子。
  看上去虽不出奇，不过在名国公府能进到老太太院子里做活的，要么在府上有根基，要么必定有过人之处。
  裴家人初来乍到，对京中行事不了解，有这么几个丫鬟小厮留在身边，确实也方便他们尽快熟悉环境。
  当下也不推辞，两人依次谢了卢家的长辈。
  因有裴栋在，卢青雅这次倒不好跟着，便让两位管事的妈妈带路。
  两位管事，一位姓林，是大太太身边得用的人，另一个姓史的，管的是老太太院子里的小厨房，两人都是府上的老人，做事也稳妥。
  林管事有心替府上邀功，一路走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显出府上的用心：“……怕哥儿出门行事不便，因此在对街的墙上开了道门，只自家人是足够了……若有客人上门来，也可以在院子里招待……”
  姓史的管事则要沉默得多，进了院子后，将事情一一交代了，才道：“今日姑娘要收拾的东西颇杂，便不多打扰了，老太太吩咐了，院子里给姑娘单独开了小厨房，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让丫鬟来说，只当是自己家中，千万不要客气。”
  比起林管事句句邀功，显得妥帖又让人心里舒服。
  送走了管事，下面自然有人收拾，裴清璇并裴栋两人在院子里略略看了一圈，对墙上出现的小门倒是极为满意。
  虽然简陋狭窄了些，可有了这道门，住起来也让人自在些。
  就拿裴栋来说，他若日日出门回来都被人盯着，那当真是浑身不自在，有了这道门，将对着院子外的门给关上，其实与独立的房舍也不差什么。
  而裴清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