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入了殿内，行完礼就规规矩矩的站到一旁，周文帝正埋着头写写画画，半点没停顿的意思。
  贤妃也不催促，接过侍人送来的茶，轻轻放到桌上，连声音都没发出半点。
  她虽被封了妃，可回顾一辈子，自她入宫起，这么多年，要说得宠的日子就那么几个月，短得就像昙花一现，若非她救下了皇长子，只怕也如同当年一同入宫的小姐妹般，早就被遗忘在哪个偏僻阴冷的角落。
  女儿家爱美，可她却愿意狠心用身上的伤疤，换来一个妃位，加上皇长子也不是个冷心冷肺的，这么多年，日子倒比其他人过得还好一些。
  周文帝撂下笔，闭着眼往后靠，贤妃就走到他身边，手指落在周文帝的额角处，不轻不重的揉着，温言细语的说道：“圣上日理万机，也当保重身体。”
  周文帝叹了一声，伸手落在她的手背上，握住语重心长的道：“如今事情繁多，里里外外不盯紧着点儿，就怕又突然冒出什么大事来，真是一刻也不得放松。”
  贤妃心中一动，如今前朝两件大案，宫里宫外人心浮动，莫非还有其他什么事情不成？
  心里念头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臣妾前些日子照着新得的方子做了些香露，味儿清淡，只有一个好处，喝了之后头脑清明，浑身疲惫劲儿都轻了，就想着让圣上也尝尝。”她娇嗔一声：“可您这些日子忙得连臣妾的宫里都没去过一趟。”
  周文帝呵呵一笑：“倒是朕的不是。”叮嘱一旁的侍人：“去，赶紧去你们贤娘娘宫里，把香露给朕拿过来，今日就偏了这份好东西。”
  那侍人弓着身往后退了出去，两人说说笑笑一番，贤妃也不心急，她早就无宠多年，加上身上带伤，周文帝也不爱往她宫里去，平日里能过来坐坐已经是给了她面子，如今特特的宣召她过来，必定有话要说。
  果然，说笑了两句，周文帝就问道：“我听闻霖儿前些日子特意去了趟宫外，替你求药？”
  贤妃心里一突，面上带着笑道：“霖儿孝顺，听闻外面有什么神医做的药，效果极好，便乘着跟南安侯世子几人外出打猎的机会，顺便帮臣妾取了药。”
  皇长子孝顺是一回事，可她却不能仗着救过皇长子一回，就真拿起了做母妃的款，让皇长子巴巴的去替自己求药，说出来，圣上心里怎么想？还不得觉得她心思大了！
  她不欲在此事上纠结，便道：“说起来也不知是否是臣妾多心，那药确实有些效果，只可惜臣妾身上的是旧伤，纵然是仙药也去不掉。”
  女子爱美，平日里便是手上划了道小口子也怕留疤，可当年贤妃却是毫不犹豫的揽住了皇长子，反而自己落了一身的伤。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事叫谁来说，都没过错，周文帝子嗣不丰，难得皇长子健健康康的，若因此受伤，怕是会让朝堂动摇。
  周文帝温声道：“霖儿孝顺你也是应该的。”顿了顿又问道：“说起来，这药可是从谢家姑娘那儿得来的？”
  贤妃莫不准周文帝的心思，点头道：“正是呢，臣妾原先还想着，这谢家姑娘不过是跟着梁神医学过几天的医术，哪能就做出什么好药呢？可念在霖儿孝心的份上，也忍不住试了试，没料得进还当真管用。”
  她如今是位列四妃，地位尊贵，寻常的东西哪能入她的眼，更不用说在身上试药，可念在是皇长子送药的份上，竟也愿意冒险一试。
  果然，周文帝闻言，脸上多了一抹笑，他虽是帝王却喜欢看到母慈子孝这样值得称颂的事情。
  于是贤妃闻弦知雅意，继续道：“……也不知道他从哪儿琢磨来的方子，有药理的，也有平常女子涂抹用的香脂，我试着让人做了点儿，但也没有他拿回来的好，只有香露这东西虽然寻常，倒不是臣妾自卖自夸，却也做得比外面好些。”
  她捏着周文帝的手腕子：“就说香露最重要的还是原料，比如梨香露，就得用新鲜的绿香梨，可这东西不易得，每年也就咱们宫里能多留些，外面用的都是普通的清水梨，做出来的味道自然要差上一截。”
  就听周文帝道：“这些方子和香膏子都是霖儿从那位谢姑娘手里得来的。”
  贤妃心里一突，这事自己自然知道，可周文帝竟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显然没少让人关注，她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这可是霖儿偏了别人的好东西了，改日我也该好好让人谢谢这位姑娘。”
  她心里虽然不以为然，但看周文帝的态度似乎是放在心上了，要她说，这天下间的东西，只要宫里的各位主子愿意，旁人哪能私藏呢？
  何况她们得来也不是要做什么买卖，只当做打发时间讨巧的玩意儿，那谢家姑娘能攀上霖儿，心里还不知多得意高兴，否则怎么不过一个来月，就巴巴的送了好些方子过来。
  她也着人打听过，这位谢姑娘运道着实不太好，年幼丧母，又被继母磋磨过，父亲不喜，被人抢走了婚约还被赶出了家门，如今正在亲娘嫁妆的庄子上住着，一个姑娘家，独子在外，又没个撑起门户的人，还不是得打着霖儿的名号才能过安稳日子。
  这一来一往，也是有舍有得，并不算占了人的便宜，只是周文帝提及，她顺着对方的心意说了一句。
  不料周文帝却说：“你怕是不知道，这位谢姑娘跟着梁神医学了不少东西，懂得也多，你一向身子柔弱，倒可以让她替你看看。”
  宫里还有太医局呢，难道医术还比不过一个外面的小丫头？
  贤妃心里对谢珺妤的医术不以为然，但心里却开始思量周文帝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思来想去，也没觉得这位谢姑娘身上有什么起眼的地方，却突然想到这位谢姑娘母家姓裴——与入京的那位裴家嫡女关系论起来因是极为亲近的。
  圣上这么做，莫不是为了抬举那位裴姑娘？
  裴家的队伍入京，各方都少不了关注。
  裴清璇坐在马车内，虽然没掀开帘子看外面，也听着一路上热热闹闹的声音，心中感慨，这京城果然与众不同。
  入了城门，按说也该入宫谢恩才是，可没有传召，加上一路上众人风尘仆仆，就这么面圣，岂非君前失仪。
  歇脚的地方自然有人安排，只是还没往前走两步，就听有人在外面询问：“这可是清河裴家的人？”
  裴清璇听得耳生，料想不是家里的下人，可这京城又有谁家与他们家有关系呢？
  裴栋打发人去问，那人却道：“奴才是明国公卢家的下人，名唤陈遂，家里的老太太、太太听闻姑娘要来，早就让人准备好了院子，算着时间日日让奴才在城门这儿等着，家里全都盼着您来呢。”
  裴栋不知道，裴清璇却想起来，这卢家与自家亲祖母倒是有些挂碍，只不过关系太远，早就没了往来。
  明国公的卢家与范阳卢家同出一支，只是哪怕亲兄弟，子孙往下繁衍三代，际遇也各有不同。
  明国公的祖上是个纨绔，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被家里的亲哥哥亲嫂子嫌弃，分家后两家就没了来往。
  一家过得落魄，一家仍然是世族之家，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可世事难料，有一年日子艰难，明国公的祖上想回去跟着家里的亲哥哥借点钱粮买米，总不能大过年的眼瞧着家里的妻子儿女都饿着肚子。
  可那位亲兄长早就对这个不求上进的弟弟厌恶至极，让人打发叫花子般扔出去几两肉，却连面都不肯见。
  受了这等屈辱，若稍微有点骨气的男人都忍不下去。
  正巧因为朝廷暴政、苛捐杂税，引得到处民怨四起，不少有些名号的人揭竿而起，明国公的祖上干脆收拾了包袱，投奔起义军去了，走之前叮嘱妻儿，不可将他的行踪告诉别人，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只能冲个头破血流，给家里子孙争出个前程来。
  说得悲壮，到了军营里才知道过往那些苦头都不过是毛毛细雨，他往日里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哪里真有举刀砍人的胆量，不过是混在一帮子人中，跟在别人背后捡漏。
  这人的运道也奇怪，按说这样的人难有出头之日，偏偏这位明国公的祖上对冒死求生独有见解，每每遇到危险，总能化险为夷，哪怕是千军万马中，也能全身而退，甚至还救下不少人。
  就连大周的开国皇帝也曾被他救过，后来还让人编纂成了戏曲本子——《明国公三救周圣祖》的故事。
  当然，既然是编纂的戏本，自然有失偏颇，将那位先祖给描写得智勇双全，连撞死求生的技能都被美化成了，为了迷惑敌人故意为之。
  真真假假，如今已难说得清楚，可对圣祖的救命之恩却是实打实的，当年圣祖分封功臣，二十四位护国公里，就有这位卢家的先祖。
  家里出了位有出息的子弟，是阖族的大事，更何况是位国公爷。
  可范阳一族的人左等右等，都不见新出炉的明国公回乡祭祖，派人上京去寻，却被打发了回来，这位明国公也是个记仇的，往日里族中没一人与我交好，见我落难还有人落井下石，就连亲哥哥都嫌弃。
  可如今一翻身，往日里连名字都叫不上号的人就要来我面前摆长辈款，这个舔着脸说要多占别人家的几亩地，那个理直气壮的将欺压人的案子递到我面前，合着我流血拼命是为了给你家当奴才使的呢？
  两家闹了个面红耳赤，明国公的祖上也是个混不吝的脾气，既然谈不来，你还想用辈分压我，那我就把祖先给迁出来，咱们分宗过！
  自此，京城多了一个卢家，虽然与范阳卢家是同一个先祖，可关系却极为冷淡，甚至如今不少人都不清楚两家原来还有这样的关系。
  裴栋瞧着陈遂带来的轿子和下人，倒是准备得齐全，嘴上也说得好听，可到底连个主子都没见，只派下人来接是什么意思？他们可是奉旨入京，又不是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心里先不乐意三分，跟在裴栋身边的长随还算有些颜色，见裴栋的脸色就知道对方做得不合他的心意，忙拱手笑道：“只怕多有不便，咱们得跟着宫里的人先安置，且带的东西杂多，总得收拾一番，改日再上门向家里的老太太请安。”
  陈遂眼睛一扫，就明白今日是请不来人了，对于清河裴家，家里的各位主子也念叨过，往日是顶顶显赫的世族，可惜时移世易，如今家里的人都靠着祖上的旧业过日子，清贵是清贵了，可也一日不如一日。
  还以为已经落魄了，这才起了将家里的女儿送入宫里挣个前程的主意，可见后面十几辆马车的东西，心里咋舌，怕是消息有误。
  他也不敢耽搁，后退两步，正想再说几句积攒情分的话，就见远远有人抬着轿子过来，走进了一看，不正是家中大太太的媳妇，如今管着家里的二少奶奶么？
  既然有了女眷，自然不能随意打发下人去应付，少不了裴清璇自己得见上一面。
  二少奶奶也是个妙人，见了裴清璇拉着手，先诉说了一番亲戚的情分，又赞道：“往日里也见了不少京中的夫人小姐，如今见了妹妹，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俏生生的模样，竟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家里老太太见了必定欢喜！”
  若说别的倒罢了，提起亲戚间的情分，裴清璇想到出门前阿爹的叮嘱，笑着附和了两句，裴栋瞧着，妹妹竟也是愿意去明国公府的，忙对着一路护送他们的官员道：“大人，您看……”
  那护卫也是个聪慧的，宫里安排的地方是接待外地官员和家眷的，吃穿住宿哪里比得上自己家里，何况又没规定非要如何如何，他自然愿意卖个好。
  当即哈哈一笑：“既然裴兄弟有去处，我也可以放心回去复命了。”
  说完吩咐留下几人帮着搬运行李，也不久留。
  那位二少奶奶见京里的官爷如此客气，心中也是思量，对老太太的决定越发觉得是有远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