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1年。
  服役提前三个月结束的周正，“黑着一张脸”回到了校园。
  周成打电话告诉他，不用回来，浪费钱，等过年再回。
  但周正很想告诉他，一张火车票，不贵的，但他还是没说。
  一直待在农村几乎没出过外面的周成不会懂的，他就是一个顽固的臭老头子，爱喝酒会打牌，但不会吹牛皮。他劳累一生，也就换来家里六十多平米的平房和八千元积蓄。
  而这八千块积蓄，周成全给了周正，他和周正说：“这本来是给你娶媳妇用的，但没想到你能考上大学。拿去吧，以后娶老婆就别来找你老子要钱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着，但周正能看到父亲满是褶皱的脸上洋溢满了笑容。
  周成很骄傲。
  自己儿子是全村唯一一个大学生，能不骄傲吗？
  高兴着，连带着锄地的手臂也更有力气了。
  他今年63岁了，乌黑的头发间也开始出现了银白丝线了。
  周成一生做人单纯，无忧无虑。
  也就是周正他妈死的时候忧愁过一段时间——他不会带孩子啊。
  而周正小时候也不是个省事儿的主，五六岁的时候就带着一群熊孩子从村头闹到村尾，鸡犬不宁，“民不聊生”。
  但不论周正怎么闹腾，回到家后也是乖乖的。
  周成从来不打周正，除了偶尔几次喝醉酒才会训斥几句，但也不轻不重。
  一开始周正无缘无故地被骂，他还是很委屈的，毕竟他又没犯事儿！后来次数多了，周正也慢慢习惯了，还会给周成倒醒酒茶。
  周正很能惹事，但不会惹大事。因为惹了大事，是会牵及他老爹的。
  他很懂事，很早就懂了。
  全村的孩子就他一个人没妈，他知道的。
  但他不会怨恨周成，因为他也知道，自己的爸爸尽力了，他也会累的。即使周成一直都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周成每次干完活回来，澡也不洗，就直接躺床上了，常常是睡到半夜三点摸瞎起床，然后淘米烧粥，接着继续倒头睡觉。
  周正六点起床后，粥就煮好了，虽然有时也会焦糊，但能吃就行。那时还是八几年，只会耕地的周成不可能给周正搞到大鱼大肉的，除了过年的时候，才会去隔壁村猪肉佬那儿买两条猪肉回来。一条五花肉的用来腌腊，一条肥油上几点红肉的用来烧汤，然后再煎炸成油肉渣，周正吃得可香了。
  虽然不过年就很少有肉吃，但周正还是吃得很壮，完美继承了周成高大的身材。
  周正虽然闹腾，但闹来闹去，也都是为了吃而已。
  小时候，周正可没少翻村长家墙偷芒果，蹿鸡窝抢鸡蛋。周正派村长“傻儿子”一直帮他盯着呢，母鸡一叫就喊周正过来。
  除此之外，周正也会在春冬季大雪后造捕笼，抓几只鸟烤来吃。平时也会揣着个弹弓，见鸟就打，一个石子一个准，打到最后，周正家方圆几里内都见不着鸟了。
  后来到了七八岁的年纪，村长提着一篮鹌鹑蛋来到他家，在屋里和周成谈了一个下午。周正隔着墙，只听见了“义务教育”、“不用钱”、“国家政策”等字眼。
  出来后，周正看到周成看他的眼神很复杂，周正当天晚上一直没敢说话。
  过了几天，村长又过来了，开着一辆驴车，车上还有几个和他同龄的同村孩子。周正被周成送上了车，期间周正一直回头，看了周成十九次。
  周正觉得周成是不要他了，很伤心，都快哭出来了。
  周正觉得，周成不要他，确实能过得更好，没有了他这个累赘，周成可以再娶老婆，再生一个比他更懂事，更聪明的孩子。
  周正觉得应该为周成感到开心。
  但就是开心不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他就只值一篮子鹌鹑蛋吗？！
  但很快周正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驴车一直开到了学校，到了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周正在学校里过得很好，他在这里学会了很多知识，还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周正。
  老师说这个名字很好。
  周正写自己的名字很用心，很用力，老师也夸他写得“周正”，他很高兴。
  周正是村里最能闹腾的，也是班里最聪明的。
  无论是算数还是写字，他都是第一名。
  期末了，老师为了表扬学生和加强竞争力，奖励第一名一本笔记本。
  周正带着笔记本回了家，郑重地在上面用铅笔写自己的名字给周成看。周成只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
  后来周正就再也没用过那本笔记本。
  周正知道，爸爸其实不想让自己上学的，家里的地要有人帮忙打理。周正见过西村的周二牛，二牛他爸就没让二牛上学，每次路过西村的时候，周正都能看到，一个流着鼻涕的脏小孩在车后面追赶着，直到车子开出好远。
  但周成让他上学了，还一直供到了中学，现在还要供到大学。
  离家前的一天晚上，周成提着一瓶酒叫住了正在收拾行李的周正，向他摇晃瓶里的透明酒液。
  周成和周正说：“陪我喝两杯。”
  酒是辣的，周正那天晚上只记得了这个，至于那天晚上他说过什么，太模糊已经记不得了。
  但周成一直记得。
  周正一直很爱爸爸，爸爸也一直很爱儿子，只是两个大男人之间，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因为少了一个媒介啊。
  妈妈啊。
  “回来记得带个老婆，不然就不用回了。”周成扯住周正的肩膀，仰着脖子看着这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子汉，一脸严肃地说道。
  周正应和，但没在放在心上。
  “走吧。”
  火车缓缓启动，周正从窗口看到月台上向他挥手的农村壮汉，露出了最纯朴的笑容。
  ……
  来到大学，导师和他说：
  “你要不先去服个役，看你挺不顺眼的。”
  导师是军人世家，虽然自己是个文人，但受家庭环境影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军人的凛冽和果断，所以对于周正“吊儿郎当”的样子很不满意，但又看重周正的才能，不想就这么丢了。所以才想出了这个主意。
  正好1999年兵役改革，可以选两年役，所以周正就去了。
  一年多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