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竟然下雨了。”
  奇普-万凯普仓皇行走在树林里。
  不久前，他离开史密斯家后，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周围散起步来。
  这很正常，他住在离橡树街八条街区远的地方，除非骑自行车，否则怎么都是一场散步。这两年里，他又不是第一次来史密斯家玩，平日里几乎都是走去走回，没少在回家路上兜圈闲逛，这是常态。
  所以今晚也不例外，他更一路向西走进树林，想顺便给亲爱的妮迪摘两朵花。
  结果竟碰上暴雨了！
  没错，这片乌云从清晨起就存在了，下午更把整个小镇全遮住了。但它这一整天下来，一直都是干打雷不下雨，早被奇普忘到脑后了。于是恶果呈现，短短半分钟功夫，他就被倾盆大雨淋了个狼狈不堪，还在树林里迷路了。
  “哈拉什，拉沽玛，纳塔库阿库玛拉萨……”
  他仓皇地走着，完全不知道究竟该走到哪里。香樟和山茶树，凤凰木和大花芦莉，还有橡树和少数冷杉，这里是树林，满地的泥土，绿叶遮天蔽日，何况现在更是暴雨倾盆的深夜，他真的彻底迷路了。
  “咕卡，咕卡阿卡，哈卡艾库，古呼艾路！”
  不过渐渐地，似乎有一道火光，在林间影影绰绰。
  奇普顺着光芒走去，但不知为何，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轻轻地攥着他的心脏。
  这只手的名字叫做恐惧。
  “萨姆，姆萨哈鲁，哈鲁阿卡鲁，鲁卡阿卡库！”
  不知恐惧从何而来，但暴雨倾盆，奇普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踏过地面上一条条藤蔓，离火光越来越近。
  “亦奴，亦奴阿库！亦鲁库哈萨！”
  所以渐渐地，他听到了阵阵飘摇的声音。
  声音由多人同步发出，气势盎然，顿挫分明，粗哑尖锐，语调转着突兀，但混不知其意，仿佛丑恶老妪临死前的恶毒咒骂，或原始人之间粗劣的交流。
  离得进了，奇普听得更加清楚了，与此同时，随着距离不断接近，他终于看清了真相。
  “萨库，萨库艾库！库呼玛萨，萨古卡！”
  暴雨倾盆，寒风呼啸，雷鸣电闪，天若极夜；
  密林中，空地间，火光闪耀，人影闪动；
  羊头木桩内，血色法阵中，五名妙龄女巫，同体同貌，黑色长袍加身，长裙妖娆，赤足环绕篝火漫步，轻摇曼妙身姿；
  念诵声此起彼伏，时而独奏，时而多人共语、各持其词，时而三两合唱、五人共鸣，更隐隐带起愈发响亮的回音，由周边密林徐徐传回中央，并随着仪式进行愈发繁杂激烈。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
  渐渐地，少女们围绕着鲜血逆五芒星阵，继续念诵粗着哑尖锐的咒语，并开始向它膜拜叩首，时而高挺柔美的背脊，时而弯下曼妙的腰肢，求偶般的妖媚，长裙紧贴身躯，臀型弧线撩人。但她们的眼球全部变成了白色，仅剩一缕针尖大小的紫色光斑，仿佛瞳孔似的灵动，惊悚而诡异。
  女巫。
  配合大环境，想不到其他可能。
  以诺语。
  混沌初开，天使和恶魔共操的古老语言。
  《萨卡兰姆》有云，千年以来，但凡女巫集会，都必以以诺语施展大型巫术，为害人间。黑死病、天花、西班牙流感，纵有梵蒂冈神父全力以赴，也难敌女巫“大祭祀”之威席卷欧美诸国。
  奇普毛骨悚然，全身寒毛炸起，却仿佛被定身般动弹不得，只能呆立原地，眼瞅着神秘仪式持续进行，女巫不断膜拜，粗粝刺耳的咒语愈发高昂、嘹亮清澈。以及空地北部边缘，满地落叶层叠堆积，也不知是多少年的积累，忽然腐烂了起来。
  ……
  “这就是……”
  艾伦紧绷着脸，双目炯炯赤红发亮。
  供给闸门被开启了，无穷无尽的紫色能量，正从无边无际的狄拉克之海中汇聚而来，疯狂涌入维奥莱特的灵魂烙印。
  那烙印仿佛虫洞，是四维空间在三维世界的特殊投影，是二维概念在三维世界的具象体现，莫看貌似只是个立体的人形，但此时此刻，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它的整个存在就是一个无底洞穴，令周边粘稠的紫色能量，从无数个方向全力灌输进去，传递至另一个神秘的空间。
  紫晶心脏依然没有跳动，但艾伦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的胸膛正滚烫发热，连带浑身都燥热了起来。亦如空地中央，五名维奥莱特同时发出长吟，雪白肌肤泛红发亮，双眸冒出紫光莹莹夺目。
  “伊鲁卡，阿萨伊，哈世木，恩萨！”
  以诺咒语仍不停歇，重归青春少女应有的音色，但依然尖锐粗粝，转折生硬，顿挫分明，充满着古老原始的气息，令人能直接想到同样神秘的萨满和巫毒教领域。
  空地北部边缘，粘稠的黑色沼泽翻滚沸腾，面积愈发扩大，很快便凑出了一间卧室的面积。看似泥浆，但远比泥浆更加细腻，看似石油，但远比石油更加光滑，没有恶臭腐败的气味，却令人打心底里发怵，黑暗深不见底！
  一道哀嚎声响起，一只手臂从沼泽中伸了出来，沾满了粘稠的黑色液体，仿佛一名地狱来客，惊悚可怖！
  “没错，那就是地狱来客，被烈火灼烤着……”
  艾伦回忆着《萨卡兰姆》中对地狱的记载。世人常道，地狱烈火汹涌澎湃，惩处着每一个罪恶的灵魂。殊不知真正的地狱之火，并非是烈焰的模样，而是眼前这看似石油的黑色液体，甚至还散发着阵阵难掩的恶臭。
  它无孔不入，它包裹着受刑者的全身，它由内向外地灼烤着死者的灵魂，将其淬炼成最纯粹的璞玉！
  “伊卡，伊鲁卡，库卡！库木卡！”
  “恩萨！恩萨卡！恩萨卡木库！库利依拉！”
  一道道哀嚎传遍树林，一条条手臂不断探出沼泽，十数个黑色人形爬出沼泽，在海浪般翻滚的液体中惨叫不已，备受煎熬。它们企图爬出沼泽，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牢牢约束着，只能徒劳地在泥浆中翻滚，只能无力地一遍遍发出哀嚎！
  “就是这样，艾伦，持续供应，不要间断！”
  维奥莱特的声音响彻在艾伦的脑海中：“越想召唤到强大的地狱仆从，就越需要开启更大的地狱裂隙，并持续下去，直到我寻找到心仪目标。不要被这群小鬼吓到了，也就是唬唬普通人罢了，现在的你一拳能揍他们十个！”
  艾伦点头，维奥莱特说得没错，这群黑色人形挣扎着企图逃出地狱裂隙，打眼一瞧，是会吓到无辜的路人，但仔细看来，可不就是群逃脱不能、无奈挣扎的可怜虫而已吗？
  维奥莱特们就没理会那片沼泽，依然以逆五芒星的阵位，环绕在红光盈盈的魔法阵前。
  仪式进行到最后步骤了，语调不复之前的粗硬沙哑、高亢兴奋，而是低沉持续的呢喃，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暴雨倾盆，无法熄灭旺盛的篝火，少女们跪坐在泥泞的泥水中，一遍遍五体投地。咒语声连绵不绝，仿佛诵经念咒，既令人昏昏欲睡，又令人深深陶醉，和佛教的法事现场异曲同工，能让哪怕最不信教的人来到现场，也能受到最深刻的心灵震撼！
  “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艾伦能够感受到，维奥莱特正在缓缓拒绝他的供能。
  黑色沼泽的沸腾已达极致，不复波浪翻滚，只有无尽气泡升腾。那群企图逃出地狱的冤魂们，早已哀嚎着重新滚回地狱，而一个更加庞大的存在，似乎即将破土而出！
  “喀嚓！”
  “什么声音！？”
  仪式忽然暂停，五名维奥莱特同时抬头，望向空地边缘！
  “有人！？”艾伦同样愕然回首，只见林地中闪过一道黑影，正仓皇逃向远方！
  一个来历不明的闯入者，踩断树枝才被发现！
  “天啊天啊天啊，我竟然忘屏蔽了！”
  维奥莱特嗷的一声叫了起来，五人同体，全都一蹦跳了起来！
  “喂，小维！？”艾伦都不知该看向哪了：“正炒菜呢，赶紧看锅啊！”
  “哈？”维奥莱特们狠狠一怔。
  一道惊天轰鸣炸响天际！
  沸腾至巅峰的沼泽，黑色蒸汽直冲云霄，粘稠液体纷飞四溅！
  “我要杀了他！”
  仓皇中，维奥莱特们分散开来，其中之一挡到艾伦面前，亮起一扇绿色晶状体屏障。这一片地狱之火被挡下了，但周边树林却燃起火灾，黑色粘液沾附之处，果真引燃了一切！
  “我一定要杀了他！”
  第二名维奥莱特在行动，抬手荡起一片氤氲水雾，湛蓝透亮，风一般传遍了树林。水雾沾染之处，烈火熄灭，地狱之火烟消云散，焦枯的树干重塑生机，就连一只惨叫中的猫头鹰，都被复原了深透内脏的烧伤！
  “小宝贝，你在哪里啊，姐姐在找你呢……”
  第三名维奥莱特在追踪，雪白的脚尖轻轻点在泥泞的土地上，一袭黑衣，风一般穿行在茂密的树林中。前方人影蹒跚，那个突兀闯入降灵术现场的不速之客，刚被地上一根藤蔓给绊倒了！
  “救命啊！”
  少年惊慌大叫，起身不能，因为那根绊倒了他的藤蔓，正在缠住他的脚腕！
  “叫吧，叫吧，尽管叫吧……”
  第三名维奥莱特静静走到他面前，水晶般剔透的蓝色眼眸，亦如冰山般冷漠。
  “因为这会是你最后发出的声音了……”
  她抬起右手，一条蛇爬出长裙衣袖，乌黑的身子，三角形的脑袋，弓起身子，准备发动致命的进攻！
  “等一下！”艾伦及时赶到，一把抓住蛇头七寸！
  “你没认出来吗，小维，他是我朋友！”
  地上的少年被一股无边恐惧牢牢地压迫着，全身颤抖不已，加之暴雨倾盆如注，让他根本看不清救命恩人，听不到他的声音。
  “奇普……”
  艾伦反之，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半夜不睡觉，突然跑树林里干什么。”
  少年同样一头棕发，也很英俊，典型的奶油小生。不过这会儿，他全身沾满泥浆，面色苍白，被巨大的恐惧所慑，依然没听到艾伦的声音，也认不出女巫的相貌。
  “你的朋友……是了，我认出来了。”
  维奥莱特冷漠地看着少年：“你们那个六人小组里，那个戴着红色圆框眼镜、梳着马尾辫的金发女孩的男朋友，我有印象。”
  杀气凌然，但她还是甩了下袖子：“放心吧艾伦，我向你保证过，我不会伤害你的家人和朋友，我说到做到。”
  黑蛇化成了一缕黑色的浓烟，消失不见了。
  艾伦松了口气，看出奇普还在发抖，抬手荡起一片紫色的雾气，笼罩到了他身上，将雨水、寒冷和恐惧术都隔绝开了。然后他闭上眼睛，再一睁开，另一个艾伦-史密斯出现在了旁边，单手拎起奇普抗到自己肩上。
  “那么小维，我先把这家伙送出去了，有什么需要直接跟我说。”
  “审问他突然出现在仪式现场的目的，然后将这段记忆删除，无非就是这样呗。”
  维奥莱特牵上第一个艾伦的手，望向来的方向，对第二个说道：“确保任务完成，如果让我来的话，就是直接切割脑垂体了。”
  艾伦被她牵着，朝分身努了努嘴，分身立刻行动，背着奇普消失在了密林中。
  “谢谢你，小维，我知道他闯的祸有多重。”
  “没错，我们麻烦大了。”
  艾伦迅速跟着第三个维奥莱特返回仪式现场。
  宽敞的空地里，血色逆五芒星阵、挂着山羊头骨的木桩，乃至满地的木制塔罗牌都已被清空。火灾已经被扑灭，沾染到周围的黑色粘液全部不见踪影，只有另外四名维奥莱特站在一起，牢牢盯着北边的空地。
  “什么情况？”艾伦真的不明所以。
  “不知道。”然而维奥莱特们亦如此答道。
  不知道后果，但知道起因，地狱裂隙的出现形式并非艾伦以为的那样，是在空地上出现一个椭圆形虫洞。它的登场形式，体现为满地落叶迅速腐烂，汩汩黑色粘液不断从虚空中涌现，也就是滚滚地狱之火缓缓从地狱里溢出。然后仪式被扰中断，沸腾的液体火焰冲天而起，汇入到了漫天雨水当中，不见踪影。未能直接蒸发的那部分，则四散飞溅，立刻燃起了森林火灾，好在被维奥莱特们及时熄灭了。
  此时空地所留，只有一个直径二十多英尺的坑洞，底部的泥土板结成块，明显被高温持续灼烤过。这即是地狱之火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即向艾伦证明着，那看似石油、恶臭连连的黑色液体，果真温度奇高。
  大雨哗哗地下，蒸腾着热量，形成一股股浓郁的白雾涌出坑洞，冲向天空。
  “艾伦，你刚才问过我，为什么闹鬼、驱魔、恶灵滋生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地狱一方做出来的，而我们的敌人，天神和教会，却总是一副伪善的正义面孔。”
  维奥莱特盯着坑洞，面色苍白：“因为即使立场不同，我们女巫也得承认，恶魔就是恶魔，是一群为了离开地狱不择手段的生灵。刚才的降灵仪式的确失败了，但那些冲天而起、融入到雨水中的地狱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