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震撼莫名，这是他今生第一次杀人。因他而死的或许很多，他亲手了结生命，这还是第一回。
  他回想着刚才的情形。如果可以，他不想杀人。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也有机会来得及阻止。但那句“冥体不死圣战不休”的魔音扰乱了他的神智，夺去了陈宏存活的最后可能。
  活捉陈宏，就能破了当前的危局。杀了陈宏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局面。谢玄不怕，更危险的场面他都见过。他不想杀陈宏，并不是从自己的安危出发考虑。他想到的，仅仅只是人生而有灵，人命可贵。
  生而为人，为何总要互相伤害？
  他杀了人，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么消逝在他的眼前。这是多么地罪孽！杀人，残暴而魔鬼的行为，为什么世界会允许人这么去做。
  若世有神，若神则明，神怜世人，当教人团结友爱，不妄起杀端。可是，可是这世界成了什么模样？爹、娘、哥，你们还好吗？你们在哪？阿玄想你们了。
  谢玄眼角边液珠晶莹，脸上神秘纹络再现，液珠流淌，淌成红宝石，彤艳似血。
  血漫脸庞，模样妖异，流经喉咙，清凉咸涩。
  “我谢玄不是一个想杀人的人，不是一个想害灵的人。既然错已铸下，好歹同窗一场，我不愿你的尸体遭妖兽分食，我决定把你埋了，”谢玄看了看四周，灵力肆虐的痕迹处处点点，扯薄此地的红雾，枫树林立，红叶飘零，“这环境看着还不错，希望你会喜欢。”
  谢玄直觉到，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毛骨悚然，护符寒凉。
  不是那武士，比那武士可怕得多。谢玄发慌，他没逃跑，不是因为他判断出跑也逃不出活路，而是他已答应陈宏帮他埋尸。生命诚可贵，信诺价更高。
  “搓搓”，长剑斜插入土，撬起侧掰，谢玄挖土坑，一剑一剑，一摞一摞。那双眼睛盯得更紧，护符冷气条条。这或许只是错觉，只是他第一次杀人，心里内疚、负罪感暗中作祟。
  谢玄抵住心中的阴冷，抑制住逃跑的冲动，怀着虔诚的心救赎着自己，一点点地挖坑，挖出丈许长的浅坑。然后，半拖半抱地将尸体移到坑里。
  “你我有隙，不至于深仇大恨，你死在我手上，只能说，命数诡谲，天机难料。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抱歉。”谢玄深深地看着陈宏的面容，那里还残留着死前的错愕。谢玄感到护符寒意深重，快将他冻僵。
  他对尸体颔首低头，然后上前阖上那圆睁的眼珠。再一抔土一抔土埋藏归葬。
  谢玄觉察到，当他阖上那双眼时，似乎笼罩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也随之掩去。护符不再发冷。
  浮土掩毕，谢玄大步前行，不带一丝云烟，不再多看一眼。陈宏那件灵器，山形印章，也让谢玄埋了进去。
  陈宏埋骨处，隔着几重树干，枝头立着一只猫头鹰，一只鹰爪摘着一颗人头，像熟烂的瓜果，破了皮，流了浆。
  ※※※
  陈宏已死，谢玄危境更凶险，秋狝他已回不去，回青叶就怕自投罗网。
  他向西南方走去。避敌锋锐，是他正在做的。他相信吴奇、马原两位好兄弟，一定能给他带来脱身的法子。至于他自己不联系龙羽，在敌人包围中暴露自己的位置，是相信援军能来得更快？还是认为死神的脚步慢悠悠？
  至于和友军汇合，谢玄相信，龙羽、马原对他是那么熟悉，总会摸索出他的行踪痕迹。他要做的掩藏好、保护好自己，适时留下一些密语暗号指引。
  西南行，遇到的兽渐不像妖，更像怪。山石成精，泉水赋灵。渐走，树木变得稀疏，砂砾聚拢成丘、成山。这红雾，好大。
  他拿出马原给他的薄币，圆形扁平，一面画剑、一面画山河，其上丝丝灵力交织。这玩意能简单占卜，谢玄不知道准度如何。
  来之前他抛过一次，他问的是“秋狝”，剑面朝上。
  他这次问“西南行”，他在心里默念，再抛起薄币，薄币落在掌心，摇摇晃晃滚动偏移，却不肯倒向哪一边，谢玄手掌稳稳举着，薄币停了下来，却是直立于掌中，面向谢玄的是山河景色一面。
  “祸福相依，而我只看到好的一面？”话罢，薄币倒了下去，山河景朝上。谢玄合掌攥紧，大步流星向前走。
  ……
  红雾腐蚀，一路走来，他看见很多白骨，也看到兽、怪、妖受伤后，伤口很快流脓溃烂，除非用灵力冲刷护住。
  谢玄身周冥气黑烟缭绕，挡住了红雾侵蚀。雾很大，从早走到晚，没有消散的迹象。
  时近黄昏，没有日出，看不见落霞，他肚子又叫了。
  他要找个地方休息，晚上属于凶禽猛兽。这小个身板、微末修为还是不浪为好。他运气不错，找到一条河流，沿着泉涧走，他发现了一处坑洞，洞外芳草萋萋，洞内四五丈深，绿苔写意。不仔细观察，容易错过。
  他手持【流炎】，驱了阵火，里边并无妖兽寄居。他走到里边，这内里处，干燥清爽，他乐呵笑纳。他在外面找来几块大石和一些散石。人进洞里，再将大石堆立起来，用散石填充缝隙，留几个气孔通风。这下能睡个安稳觉。
  他走进深处，拿出干粮、清水，边进食边思考。他如今的处境，不如意。天方国度，杀人偿罪，陈家作为青叶四府之一，手腕硬邦邦的。他的谢家顶多是瘦死的骆驼。躲过大追杀后，众人定下的休养生息战略泡汤了。
  比较理想的是，谢家再度转移，到另一个如青叶宽松适宜的地界蛰伏修养。到时先治好身上的病，再觉醒天赋，带领谢家崛起，杀出魂堑，重返东乾！
  这病，这冥疾，谢玄愈正面抗衡，愈发现自身的弱小无力。谢玄的命是一只高飞的风筝，由一根细绳系着，细绳另一端在命运手上。不知何时命运松手，放飞谢玄。
  多想无益，勉力自持。一步一步活下去。
  吃饱喝足，一整天的疲惫齐齐上涌。他席地而睡，甲不脱身，剑不离手。
  很快，谢玄入梦乡。
  ※※※
  石隙孔透。阴风呼号，簌簌贯梭。谢玄没发现自己何时醒来，又为何坐立，他也不惊奇身上没了剑、甲。他只是感觉，外面风冷。今生第一次杀人，异样而震撼。死亡有震慑人心的力量。死亡伟力折服这小小人儿，他震恐叹服。死亡是如此模样，冥力幽幽。
  他靠近石隙，窥探外面动静，雨丝袭来。乌压压一覆苍空，白茫茫直挂长帘。外面暴风雨，凶且疾。他没发现自己听不见雨声。
  他推开堆石，走出坑洞，迎接风雨洗礼。倾盆大雨、白茫水汽中有白纸铺展，从极远处游来。
  书卷飘飞，白纸入天。纸宽比道，纸长不知多长，一端到谢玄脚下，另一端远不可见。
  雨珠洒打，书卷不湿，水滴滴一勾一划，展露神异符文，组诗作辞，浩浩荡荡，光漫三千里。
  谢玄迈步，踏上白纸。纸卷收天，他上浮升空。风狂雨怒，只往两旁落；纸洁字金，遥向九天行。
  虚空静灵，禀赋昭华。情神脱俗，恣扬苍茫天地，幽无极。
  莹华湛，天关玄，白纸化青道，谢玄登天宫。门口有牌，坊上大书，“梦都”。楹联龙飞凤舞：人世三千浮生梦，黄粱一枕定陶都。
  谢玄信步由前。城头怪树，满树黄叶变青绿，青叶稚嫩，缩成芽，芽埋树皮中。枝干蜕皮，回躯显嫩，大树生长成幼苗，幼苗合芽种皮包，种子碎点散花粉，风聚花粉花显形。花俏枝头立，叶翠掩花苞，苞褪芽，叶无踪。枝干黄叶附，黄叶青意集……
  谢玄进前，道旁跪一人，空袖双手扬扬洒洒，金玉珠宝凭空浮现，洒落一地。
  又一步，白纸青道上，一个字，一个“鸟”字，蹦跳飞舞，时立青道上，鸟之一横道上一点，叼起个“虫”字，“虫”字化墨吞进鸟躯，“鸟”字大一分。
  再一步，谢玄踩在石路上，
  “万物之灵，其来有自。少年，当你注定实现不了理想，你是该坚持，还是该放弃？”
  脚下石头出声发话，谢玄：“无所谓放弃，也不必劝自己放弃。”
  再一步，谢玄正常呼吸，一看一摸，他头在腋下，脚在脖子上。
  又一步，哐哐当当，阴兵鬼卒、牛头马面敲锣打鼓、迎宾抬轿，横路而去。
  又一步，一点虚空，黑洞般隔绝内外，法理不存，大道不彰，冥冥晦晦。世界从何而来，真如奇点诞宙宇？
  又一步，前方空无一物，又似有一股意韵在呼吸，灵性自悟，方能感触。那股意韵，那种缥缈空灵，如人自在。
  第九步，永恒的寂静，死物日常，与世同休。正如谢玄修行命蒂，观想自我成花花草草。一道闪电劈……过……，极慢极慢。电光散成粒子，溃成波。唯物耶？唯波耶？
  他所不知的最后一步，
  “罕见哪，天启之人，灵性未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