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教无以兴国，非学难成广才”
  横批“寸积益进”
  据说这是当今天方相国的手笔，励学导善。
  这是一座公塾，青叶镇的公塾。天方政令：七岁孩童至十五岁少年男女需入塾修学。好处当然有，不说教化本身，单说从政参军就要求个学塾出身。不来行不行，唔，世事并无绝对，只是活在人类社会中，终究得按照人类的规则来行事。
  太异类，会受排挤和打压。活着，原本有无数种可能，可更多更多留存梦幻。察举制度建制以来，学而优则仕成了最光荣的人生路。
  我们是神的子民，本应居住在梦幻的国度。自由、幸福、安详触手可及。而不像现实，折了梦，冷冰冰，孤凄凄。
  凭什么我们的人生得照着前人的规划来走，因为他们走废了自己的人生？还是真如他们所言，入学这条路至少能让自己长大后拥有选择的机会？
  公塾在青叶中部，准确说，中部地域北端。黑瓦泥墙，样式古朴，围成好大一圈，占地颇广，容得下那许多孩子。学塾，孩童乐园。入门处两棵参天铁皮树，总像两位寡言的将军，令孩子们景仰，也受得住孩子们的淘气。门内连一长滩白沙地，追逐嬉戏间扬起欢声笑语。
  课堂砌成一间间，列在四围。
  己日晨时，一屋内，肖夫子台上讲，古者大儒辨议人性善恶。
  “……
  楚原多茂树，有槐高十丈，二儒游经于此，王安边着白、赵传君服黑。
  王子曰：‘耳之于声，有同听焉；目之于色，有同美焉。心之所同然者何也？理也，义也。’
  赵子曰：‘靡乐悦耳，艳光赏目，欲、利亦可爽心。莫非性无善恶，譬如水之流西东，导之东则东，导之西则西？’
  ‘谬矣，水性就下，无论西东，顺势而为矣；人性之善，道之所趋，吾心之所愿也’
  ‘不然，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可知其善者伪也。’
  ‘向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此之谓天赋异禀，何得师法而习？’
  ……
  以故，善通白，恶属黑。”
  原文念诵完，肖夫子仍在回味中，津津自得，摇头晃脑不亦乐乎，连堂下那几个顽劣抛玩纸团都看不到。等他回过神来，大家又一片乖乖模样，尤其谢玄、马原、许筠、白蓉、吴涵等更是专心听讲的神情，真是大慰师心。
  肖夫子知道谢玄聪明伶俐，开口就点了谢玄，“谢玄，人之初，性善耶？性恶耶？依你何解？”
  谢玄起身站立，“答夫子，学生以为，人之初，无善恶。”
  “无善恶？”肖夫子对谢玄左看右看，嘴角边勾起微笑。堂中同窗们更是窃窃私语，这答案太惊异，也出乎马原的意料。
  “说说看，人为行事，怎无善恶分野？”
  “若人心向善，为何世上惨事祸事接连不断？若人心向恶，又为何人们渴求和平、安宁？诸多事端，是非黑白，有人说好，有人说坏，何者可信？何信为真？如若善恶实存，为何世间会这样？”
  “这正是我们寻求天下大同的初衷，孩子。还有，孩子，千万不要再这样想，你的思想过激了，古语有言：‘是非不分枉做人。’人无礼义廉耻，不知其可。”
  “兽无礼义廉耻，即活一日，亦称一世。”
  “可你是人，不是兽。人族文明，薪火相传，传的正是道德教化、无疆大爱。人之为人，人兽之别，在就在人的良善道德。”
  “人本属兽，行为万端，天生无数可能，之所以划分为人，只是人用良善道德自我约束。即，人自命为人。于天地自然而言，善恶无先。”
  这是个好苗子，还真是个倔苗子啊，小小年纪就已悟到这一步了嘛？肖乘风看着这个挺拔着单薄身姿的倔强少年，越看越顺眼，他巡视满堂，看着那一双双渴望真知的大眼睛，那一株株单纯、蓬勃的幼苗，这些都是好孩子啊。
  “人生天地间，俯仰一世，当无愧于人，无悔于心。扬善抑恶，方得始终。即便世道无常，外世荒唐，可也正因此，”肖乘风肖夫子停顿下来，整冠束礼，再度疾言厉色道：“抖擞精神，鼓起灵力，都坐稳了，正因此，”
  夫子的话，极有分量，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运转灵力护体。
  “正因此，”
  “人，生而求道！”
  黄钟大吕，法理昭彰，道则显化，灵元席卷，堂下同窗们灵力光幕一片黯淡，有灵徒学艺不精吐血轻伤，谢玄也镇得面色煞白。
  这话，这理，居然近乎法则。
  “人，生而求道！”
  这就是人之为人的最大凭据吗？生而求道？
  ※※※
  戊日，北城门。
  墙体抖动，尘烟簌洒。
  江渔秋仍坐在稻草席床上冥思。
  是世界在动摇？还是他的认知在破碎？
  这世上是真的有爱？还是，爱只是人的一种美好向往？
  爱真的是美好的吗？
  一个钟天地灵秀的女子，自然值得倾慕眷恋。可她太美好，太优秀，爱恋她追随她的人不也很多很多吗？可那么那么多份爱，她又能回应几份呢？一女难侍天下人。
  可那些不曾得到回应的爱难道就是假的吗？难道就是活该吗？这一次，不过是我，江渔秋沦为悲剧角色。
  当人们觉得爱情美好，必然会有很多人会去追寻爱情。可是，爱上一个人往往不由自主。那么多人渴求、追寻，注定冲突无可避免，悲剧必然发生。人们总是看到爱情的美好，却总看不见悲剧的必然。
  然而，注定必然悲剧的爱情真的会是美好吗？
  “咣”
  铁制房门破开，横旋拍墙。
  “快走，地震了，快出来。”声音洪亮急切。
  原来，真是他的认知世界在动荡崩塌，连幻听都出现了。爱都没了，心都死了，为何自己还会去想逃狱呢？
  震幅越来越大，一些小石块迸溅开来。
  他坐床上，看着越摇越嗨的土房，嗤笑着自己，竟然会去怀疑爱情的神圣美好。
  爱情不美好？呵，那岂不是在否定我心爱的于婉儿？
  不，我的于婉儿那么美，那么仙，质洁气清。爱上她是神圣光荣的。我从不后悔能遇见这样的好女孩。
  不，是我，是我的错，是我配不上这么好的女孩。不是世界的错，也不是爱情的错，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是我还不够优秀。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他深吸气，闭上眼睛，却被人拉着拽着扯出去。
  “地震了还不跑，闭眼闭个屁啊，找死嘛你。”
  江渔秋被拉出房间时睁开了眼，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身着戎装的士兵拖着他跑到空旷地方去。
  最令他震惊的是，这世界在震荡摇晃？真的地震了吗？难道，不是他的认知在破碎，而是世界真的在动荡？
  难道，爱情本身不神圣美好吗？
  迷茫着，晃悠着——别人不过是乱了心神方寸，而他却丢了魂，这次丢得更加彻底。他陷入空洞的境地，连跟那位救他一把的士兵王五，他都没来及道声谢。他怅惘若失，
  难道，她拒绝了我，不是因为我不够好，而是爱情本身太过荒唐？
  可是，如果是这样，如果爱情真的荒唐，那我爱上她究竟又有何意义？我又为什么会爱上她呀？
  疯疯癫癫，他泪流痛哭。
  爱情不荒谬吗？爱情不荒谬，为何注定悲剧必然发生，又为何她拒绝了我？
  爱情荒谬吗？如果爱情荒谬，为何我会遇见如此美好的女孩，爱上如此可人？
  嚎啕大哭，渐哭渐疯，疯到笑着脸流着泪。
  众人有忙碌，有静观，地震了谁也顾不上谁。除了抢救还是抢救，哭声四野续绝。
  “年轻人，世界荒谬，唯人英灵，世事向来如此，想开点。”
  魂丢得太厉害，他都不知道自己兜兜转转晃到一位算命卦师跟前。布幔、卜杖、纸笔，应有尽有。
  他笑着泪对那人。
  那人看着江渔秋模样，定神凝望，再掐指一算，久久罢休，叹息道：“唉，你竟是与我有缘。年轻人，我就送你句话吧，人活着从不是为了被打败的。世界荒谬，人类英灵，正因此，”
  接下来那句话那人只对江渔秋说，周围的人听都听不到，
  “正因此，人，生而求道！”
  当头棒喝，镇邪破妄。警钟道喝回响在江渔秋脑海里，威严宏亮，正道昌隆，镇住他的魂，镇得他昏迷着倒下来。
  “人，生而求道……”
  ※※※
  “人，生而求道。”
  谢玄还在回味着这句话。受伤的同窗已经有医师来医治过了。而他被夫子点名过去谈话。谢玄知道，有一撮人对此幸灾乐祸，不过他不去理会。马原倒不担心，反而更多是好奇谢玄的想法。
  事实上，“人生而求道”这道法理传出的时候，他俩就已经发现，堂中少说有一半的人处于消音懵圈的状态。
  这并不是老师偏心，故意不传道。
  而是，闻道向来靠悟。修道资质不够，道在身旁也不闻不知。当然，傻人有傻福，闻不了道，也不会因为承受不了法则而受伤。受伤那几个都是能听到这句话的。
  ……
  谢玄来到肖夫子跟前，两人展开对论。在两人争论已久时，恰巧马原过去，听到，
  谢玄：“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死了，世界还在。人族灭了，世界也还在。只要道没崩，世界就一直存在。没有哪个生灵举足轻重，能颠覆得了这个世界。”
  肖乘风：“正因此，人生而求道。无知、盛欲才是恶的源头，良善本是人的天性禀赋。”
  “若人天性良善，敢问夫子，遇怨是否以德报之，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肖夫子看着青涩少年倔强神情，心中慨叹真是够灵性的孩子，可千万别埋没了这块良才美玉。
  “孩子，你还小，有句话得等你长大了我再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