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的地方，是周子曦的办公室。
  “伊小姐，这边请。”
  领路的人将她带到一艘船上，她才知，原来他将自己的新公司开到了这样的地方。
  难怪，谁都摸不着他的痕迹。
  船的主体有三层，最顶上还有第四层，不及下三层宽广，却能将下层尽收眼中，独居峰顶，高高在上。
  走完最后一段扶梯，在那位女助理将要打开舱门之前，伊悠然停下脚步，“韩笙呢？”
  舅父是与韩笙联系的这个地方，到了之后却不见他人，所遇的面孔尽皆陌生。
  叔叔船业的人虽少有见过她的，但她却在资料中见过几个，这艘船戒备森严，人员严谨，可以看出应是他十分看重，心腹集结的地方，可叔叔当初身边的老人却一个也不见，尤其是韩笙。
  女助理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韩经理日前去美国分部出差了。”
  “伊小姐，叶先生在里面等你。”
  “叶先生说，他只给你十分钟的时间。”
  夜……先生？
  助理说罢便替她开了门，不待她从这陌生的称呼中回神，身后的门已紧闭。
  其实她知道，女助理说的是“叶”，只是在她眼里，究竟是“叶”还是“夜”，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收起心思，她抬头看向室内。
  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片通透的玻璃，框着蔚蓝大海。
  办公桌在右侧，和门隔着一列高入天花板的镂空书架。
  透过书架的缝隙，已经可以看到一个面朝大海伏案工作的背影。
  这一次，她似乎才正式发觉，这个从来都很熟悉的背影分明有了一个巨大的变化。
  上次匆匆见面，她竟不曾留意，或者是有意忽略了……他早已不是长发。
  她越过书架，看清了，他剪至脖颈的短发。
  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很陌生，很不习惯。
  “子曦……”
  那个身影在她眼中一僵。
  旋转椅旋动的声音传入耳中，那人转过身来，伊悠然莫名松一口气，虽然长发没了，但还是子曦没错。
  为自己这一刻荒谬的念头失笑，她走过去，靠近了办公桌。
  周子曦却在这时站了起来，越过她走向另一侧的沙发，单独占了一个位置，再朝她比了一下客座。
  这一幕令伊悠然不自觉想到那一日在云端时的心情，她曾纠结过该如何请他就坐而不显生分，这一刻他却没有这样的烦恼，做得这般自然。
  心微微一凉，她忍下一点失落，安慰自己，今日来的目的还未达成，不能因为这点小事便止步不前。
  两人都在沙发落座，伊悠然坐在靠墙的三人座中央，侧对着右面的临海落地窗，也是侧对着单人沙发上的周子曦。
  他背着落地窗，也背着光，神色有一半昏暗。
  其实若非她的眼睛对光无力，也不至于一半都看不清的。
  伊悠然不愿这样看不清楚他的脸，便朝右又移了一个位置。
  只见她优雅地起身，轻拂衣摆，便靠坐在了最右侧的位置，一只手臂搭在了扶手上，与他同样按在扶手上的手掌近在咫尺。
  眼看着那只手在她的视线中收回，在它主人的唇边握拳咳嗽了一声，他今日第一回开口，“你来找我何事？”
  语气疏离冰冷，连一点客气也无。
  伊悠然静静看着他，还在消化他的态度，消化自己的不习惯。
  其实她并不怪他，只是不习惯而已。
  她相信因果，过去十四年她对他视而不见是因，如今不过是她来还果。
  “子曦，上一次你说的事情，我不同意。”她说。
  是啊，上次见面只是他单方面的作出决定，并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你说什么？”周子曦脸上闪过错愕，显然不太明白她突然说的是什么。
  伊悠然心中有些失落，还是出言解释道，“你说和我不再见面的事情，我不愿意。”不过两年而已，他们之间便陌生了这么多吗？他竟不能第一时间领会她的意思。
  终于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眼前男子的脸色立即暗沉了下来。
  犹如暴风雨在酝酿的眼神看着她，唇角闪过无比陌生的讽刺，“你说，你不愿意，不再见我？”
  伊悠然看着他，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熟悉的神色，却是徒劳，她点头，道了一声是。
  “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了？”他忽然开口。一句喜欢，他说得如此轻飘。
  像最重的讽刺，刺在她的心上。
  让她有一种如果这一刻承认，只会得来耻笑的觉悟。
  子曦是在埋怨她吗？怪她多年的故作不回应？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只找出这个理由。
  心有些闷闷的，刺刺的痛。
  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委屈，若换成她，也会埋怨的吧。
  于是她忍了下来，再度点点头，“是。”
  只是终究避开了眼神，不愿去看那张熟悉的脸露出嘲讽的神色。
  所以她未见这一刻，眼前人的脸上愈见阴霾，盯着她看的双眼中几乎射出欲噬她而后快的阴厉。
  “是什么？”这几个字几乎是咬碎了说出口的，他盯着她，一身的冷寒气息，冷得室温都似乎降了几度。“你是真的……喜欢我？”
  子曦的意思是……要我亲口说出来吗？
  伊悠然抬头去看他，对上那双过去无比熟悉的琥珀色眼眸，不觉便开口，“嗯，我喜欢你。”
  眼前人似乎又是一僵，身子往后靠去。
  光从他背后照来，她又看不清他神色了，伊悠然干脆站起身。
  这时，却听见一句冷笑。
  低低沉沉的，不止一句，他慢慢笑了起来。
  这笑声中，没有一丝高兴。
  只有无尽的冷意。
  伊悠然停下动作，这一次她是真的不解了。
  如果是子曦，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虽然这么去想有些卑鄙，过去的她享受着子曦的照顾和庇护，却从不给他回应，但她却是知道的，子曦一直期待着她的喜欢。
  如今，她向他表白心意，他怎会是这样的反应？
  “子曦，你……”
  周子曦停下笑，同她一样从沙发上起身，他稍稍倾过上身欺近她，“你喜欢周子曦？可惜……你不知道，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过去的周子曦，你认识的那个周子曦早就消失了。”
  他这一刻说话轻声细语，伊悠然却能看清他眼中的盛怒。
  这也是她不能明白的地方。
  即使子曦因为那个原因不愿和她在一起，但也绝不可能在得知她的喜欢之后而感到愤怒。
  这一刻的子曦，其实是可怕的，却令她的心里反生出一股温柔。
  他的样子，像一只笼中的困兽。
  她非常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
  在那双琥珀眼眸中，她不退反进，手伸上来，扣住了他的衣襟，抬起头，用那双藏在镜片后也难掩瑰丽的眼睛仰望着他，唇边轻轻一扯，露出一抹极淡极柔的笑容来，看着他说，“那你能够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吗？”
  这般温柔如水的眼神，倒叫他怔了一怔。
  “嗯？子曦？”他怔住的样子，终于让她在他脸上找到一份属于过去的熟悉。
  他却突然回过神，一把将她推开。
  身后便是沙发，伊悠然差点站立不稳。
  待她稳住身形时，他已回到办公桌前，背对着她冷声开口，“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你不需要知道。”
  伊悠然定了定神，到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子曦陌生得完全像是另一个人。若非一样的容貌，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想了想，她重新整理思路，他不愿意说，她只好去猜，“子曦，我原本以为你是因为我们的身份才会……如果是这个，你可以不用在意，我也不会在意。但现在看来我错了，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不止一个。”
  她顿了顿，许久不曾这般主动与人挑起话题，她忍住内心的颤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
  “我想，这一世的子曦与我无话不谈，你既不愿告诉我，那就只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盯着眼前略僵的背影，她继续说道，“子曦，我早就怀疑，你认识从前的我是不是？”
  “当我还是夜微眠的时候，你又是谁？”
  这句话落在房间里，久久没有回音。
  空气都像陷入了死寂。
  许久的沉默，伊悠然终于忍不住叹息。
  今日她的勇气，到这一刻，告罄。
  “我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你可以回答我。”
  下次再见的时候。
  她站在房门口，子曦，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想要对一个人纠缠不休，是这样的感觉。我们明明那么熟悉，那么亲密，为什么要等下次再见？为什么你有话不可以和我直说？为什么你不像从前一样，叫我一声小七？你会忍心让我哭吗？我不相信你会是这样的，子曦。
  手握着冰冷的金属门把，几乎已经捏出来温度。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渐渐模糊，她才发觉，自己回头了……不知已经看了他多久，而且，就算发现了，她竟一点也不想走。
  离开这里，像个陌生人一样，像每个来到他公司拜访的陌生人一样，被他的秘书礼貌而生疏的请走。
  为什么她要这样？
  为什么子曦要对她这样？
  当意识清醒时，她才发觉，自己不仅回头，还离开了门，往回走了两步，朝着他走了两步。
  原来……想要纠缠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她低下头，身侧的手感到空荡荡的，令她无意识的用力捏住掌心，刺痛传来，痛过心底，她才用手去捂住心脏，将那一地不甘离去的心思一一捂回。
  她终究还是转身了，神思从未如此恍惚的她，不曾注意到，落地窗前背对她的周子曦，其实透过面前的玻璃，将她回首挣扎的这一幕，尽收眼底。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爱与恨交织，几乎已在厮杀，痛恨、喜悦、孤独、残忍以及嗜血和亟欲将人吞噬般的报复！浅浅一双琥珀，早已装不下他的主人这浓郁如黑夜、复杂如深渊一般的爱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