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三万的红包
  2019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十一，星期五，宜：会入学、习艺、出行、纳采、订盟、嫁娶、会亲友、进人口、牧养、捕捉、入殓、移柩、安葬、启攒；忌：开光、开市、入宅、动土、造屋。
  一成不变的阴雨天，走到地铁，我的鞋子就湿了近半。
  两个摩托车师傅穿着相同的衣服，依旧坐在各自的电瓶车上唠嗑，闲暇中看了看我，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佝背老太仍然穿着灰蓝色复古的衣服，依然刚巧不巧地挡在我下电梯的前面，我耐心地从她后面等待着，落地后超到她前面，然后回头看向她，笑着友好地说道：
  “挺巧哈？”
  她应声从灰白杂乱的发丝中抬起头，眼神直勾勾地看向我，满是皱褶的脸上射出阴森吓人的表情。
  周边没人，我心里一颤，快步跑过安检。
  地铁中转站回归了年前的繁忙，等待进车的人站在门的两边，排着老长的队伍。
  一个长得好看的女生来得比较晚，从队伍后面绕到正中间入口的地方，不断对着自己的手机喊话，我听到她说来感受苏州地铁的拥挤，猜测她大概是某个软件里的主播。
  车子到站，从里边涌出大量的人，从她身侧流过，肩膀的碰撞使得她不住后退。
  她尖叫连连，像个钉子一样扎了进去，人流一停，便第一个钻进了车子，对着手机比手势，嬉笑中满脸的得意。
  “欧耶，本姑娘成功登陆啦……”
  声音却也很是好听。
  随着报警声的轰鸣，车门自行关上，一个老太牵着孙女的手上了车，孙女却被门卡在了外边，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外边还有不少人没有进车，但丝毫没能影响这位主播高涨的热情。
  她旁若无人地拍着四周，我忍住不阻止她，把脸转向车外。
  “苏州地铁真的好挤，你们看，好多人没有进来呢！”
  “感谢山西龙哥的火箭……”
  “我的天呐，这个老太太的孙女还留在车外边呢，大家支持一下，五个火箭我就帮她一起找回孙女，怎么样？”
  她一路吆喝，我实在忍不住，临下车时回头对她说道：
  “姑娘，你就别为这事吆喝了，正是因为你堵在出口影响了别人下车的速度，所以才那么多人没法上车的！”
  我声音不大，却引起了她的强烈不满，她追着我下了车，将手机对着我，拉着我的衣服，非要我说个明白。
  我深知惹了个马蜂窝，一直回避着她的镜头，不搭理她，在我将要出站的时候，终究还是被她死命拉住。
  无法走开，我只能正面对着她，还有她的手机镜头。
  “先把直播关了，成吗？”
  “你们看，道德哥害羞呢！嘿，用手挡脸干嘛？你这么高的素质难道还怕人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拉开我护在面前的手臂。
  周边很快就围上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群，而他们只知道一个不怎么样的男的被一美女狂怼，必定不知内情。
  她气势凶狠，对我疯狂讽刺之余，跟不断吆喝着她的粉丝。
  我看到她手机屏幕上“哈哈，活捉一个大傻逼”“怼死他”等等弹幕疯狂飘过。
  她身后有着无数的粉丝，还有一群不明所以的人群，而我，身后是死死拦着我去路的闸门。
  被她逼不过，我朝她大吼一声：“臭婊子，给我滚开。”
  面部瞬间充血红了起来，随后右手撑着闸门，轻轻松松便跳了出去。
  激动的情绪让我没有思考，走出几步才自觉有些不可思议，距离上次不久，我怎么又跳了这么高了。
  回望闸门那边，那主播居然在我一凶之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然后一个白皙的手掌啪地在她粉白的脸上印出了三个红指印，我抬眼一看，只见神经病给完她耳光之后，隔着闸门得意地跟我示意加油，天使的容貌与刚才的凶狠手段形成鲜明对比。
  原来聚合起来的人群缓缓散去，主播的大哭似乎并未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
  我隐约感到在神经病身后，有个异常阴冷的目光正注视着她，而神经病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只顾着跟我扮鬼脸邀功。
  我本能地为她感到不安，正想走回去提醒她，却见她向我挥挥手，自顾转身离开。
  尽管申主任对我有着许多成见，却也没法完全阻挡我参与自己床位上病患的手术，那孤立性纤维瘤的老大爷，经过几次低血糖晕厥，吓坏家属之后，终于统一意见，安排今日手术。
  他的情况非常的不乐观，不手术，短期内随时会因低血糖而死亡，随着肿瘤的增大，虽然不会出现浸润周边组织或者转移，但却会压迫周边器官，最后也只能死亡。
  充分告知手术风险，家属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签了手术同意书，同时请全国顶尖的专家，主刀手术。
  申主任一助，我二助，我不确定这老爷子能不能活着下得来台，但想他能够打两个小时的麻将，如果真能顺利切掉胸腔那巨大的累赘的话，弄不好还真能多活许多年。
  深静脉置管、麻醉、气管插管都非常顺利，心电监护仪上脉氧血压，五十多次的心率，心律也很正常，在仪器上持续地画着有序的绿色生命波形。
  开胸，断第七肋，发现肿瘤在胸腔内黏连的非常厉害，专家上台，电刀轻舞，如家常便饭般轻巧，与我们一众谈笑之余，不时对年轻的护士调侃几句，原本紧张的手术，在他带动之下，氛围非常轻松。
  一刻钟不到，巨大的肿瘤几乎就要被完整切下，申主任的马屁更是拍得飞起，看得出专家也分外享受。
  突然，一条鲜红的血线飙出，射在了正低头辅助的申主任脸上，他的左脸上，胸腔内瞬间灌满了鲜红的血液。
  心电监护发出激烈的报警声，心律紊乱，心率160次往上，血压上压降到70mmhg不到。
  原本轻松的气氛即刻凝固，申主任额头冒出了大量冷汗，但听专家说道：
  “紧张什么，给我好好压住，我要打开心包了。”
  吸引器容器里的鲜血达到了1200ml，还在逐渐往上蔓延。
  经过压迫，血液流速减慢，吸引器吸引之后，根据模糊的视野猜测，破裂的血管应该是右肺动脉，看流速，破口怕还不小。
  突然，申主任不明原因地一抖手，原本止住了不小势头的血流更加汹涌，血液灌满胸腔，申主任胡乱地压迫着，却没再起到任何效果。
  心电监护中的心率下降到40次，血压上压只有50mmhg，备好的血在疯狂地往患者血管中流，却挡不住这破口的流速。
  堵不住这破口，一切抢救都是枉然。
  专家自己试着向出血的方向压迫，也没能止住血液的外涌，他一边打开心包，边平静地道：
  “怕是没了。”
  我比申主任还要紧张，双手不断微微抖动，左手的冰凉感不断攀升，但攀升得更快的却是右手臂的温热。
  听到专家几乎是宣布死亡的声音，我本就紧张得发懵的脑子，更是完全忽视了所有。
  我右手拿起一夹好针线的持针器，手臂上的力量感和温热更是攀附了几度，隔着申主任，伸入血液之中，轻轻地缝合了一针，拉紧丝线两端之时，血液在吸引之下，瞬间减少。
  打完结，出血已经止住，申主任让到一旁，我在右肺动脉破口上再缝合了三针，完全制住了出血。
  周围的人事已经完全不再我眼中，我抬头看了下心电监护，血虽止住，但生命体征并没有任何改变。
  鬼使神差地，我将右手轻抚在他那无力跳动的心脏上，明显感受到，左手的冰凉穿过右臂，化为温热，通过手掌传了出去。
  半分钟不到，我便如虚脱了一般，心慌不已，冷汗淋漓，而随着他心脏回复了有力的跳动，心电监护上的数据迅速恢复了正常。
  专家看了我一眼，向我微微点头，苍老的眼睛里，是我读不懂的情绪，或许，那只是纯粹的井水无波，啥情绪都没有。
  申主任看出了我的虚弱，头一次体谅我，叫我下床休息，并批准我今天可以放假。
  我自觉自己无法支撑，找了个麻醉师值班室，倒头便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双手传来的乏力感让我打字都觉得累，给颖颖发了个“颖颖，猪叔很想你”，然后继续拨了语音通话，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回到科室，同事们得知申主任给我放假，惊疑地问我躲去了哪里，并告诉我，手术不只是成功，那老头完全不像是刚做完手术的样子，精神百倍，家属都非常开心，送了专家和申主任很厚的红包。
  还有三个小时也就下班了，反正下午没特别的事，申主任又给我批了假，我也就不愿在医院多待。
  下班前常规查看床位病人情况，李峰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另外几个手术后和待手术的，也都没什么特别。
  今天手术的那老头床边围着许多干部样的人物，老头自个端坐在床上，红光满面，我刚好听到他们对专家神技的夸赞。
  也的确，他那中气十足的模样，完全改变了手术前的气喘吁吁的样子，是谁都会惊叹于他手术的神奇。
  我也很诧异，即便原本压迫在他右胸内的肿瘤被摘除，心肺功能瞬间恢复了不少，是能改善他之前的病态，但怎样也不会如此之快，再说，哪怕是青年人，全身麻醉后还能如此自如的，我还真没见过。
  虽然觉得奇怪，但我更为他手术的成功感到开心，倒不是因为我的功劳巨大，而是出于人之常情，医者初心。
  心电监护早已被他自行摘除，我给他检测了下生命体征，非常正常，右侧胸管波动良好，也没有气体和血液流出。
  我很怀疑我进一步啰嗦的必要性，但还是跟他们简单交代了几句，还没出病房，便被家属硬塞了个巨大的信封。
  “王医生，我们知道你也上了手术，辛苦了！”
  我本能是要拒绝的，正想像平时一样，推脱之后义正言辞地说他们这行径是在侮辱我的医德，却被口袋里增加的重量和厚度给惊到，粗略估计，怕是有三万吧。
  我六个月的纯收入！
  这钱对于他们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
  以前的我或许仍然会坚持拒绝，可近期正是我需要钱的时候，那些被神经病吃掉了还未补上来的钱，装修房子需要的钱，颖颖即将到来需要花的钱，跟她结婚需要更多更多的钱……
  左手手腕传来一阵凉意，让我更为清楚地知道这钱的价值，心中同时冒出两个理由：其一，做手术，我们外科医生冒了不只是心惊肉跳的巨大风险，收这钱天经地义；其二，这老爷子能活下来，我居功至伟，与一条生命想比，这点钱根本算不得什么；其三，这钱出于家属真心实意的感谢，并不是因为害怕才给的。
  我想说句谢谢，却觉得尴尬无比，于是，吱呜着几个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音符，揣着钱，红脸匆匆走出了病房。
  ……未完待续……
  love from：医界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