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争
作者:
菜小茶 更新:2021-06-18 00:04 字数:3937
除却刚进洞时那番华丽景象带给陈敬玄的惊艳后,余下的路程未免有些一成不变起来——五步一烛火,十步一转弯——实在没有了什么更有趣的地方。加之三人各怀心思,无人说话,这一段路,就更显得沉闷。
好在路程不算太长,三人这么埋头走着,不一会的功夫,便已到了尽头。
眼前出现一扇石门,石门当中是一片水幕状的阻隔,波光流转,挡住了后面的景象。
慕咏笙稍稍一顿,四下打量一番,见无异样,才大步跨了进去。萧瀛脸上忧色更重,但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随后是陈敬玄。
穿过光幕,陈敬玄不由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山顶似乎已经不见,原本该是岩石的位置此时居然是空的,极目望去,可以看见明月星辰,正静静的挂在墨水一般的黑夜里,让人觉得分外的不真切。这山腹内的空间也异乎寻常的大了起来,一眼竟看不见尽头,满目尽是竹林。
让陈敬玄感到奇异的,也就是这片竹林了。
与自己以往见过的任何一片都不相同——它们如冰雕雪塑,竟通体都是银色的!一根根,一簇簇,茂密而挺拔的生长在这一方空间里。若从高处俯瞰,这一片竹海却更像雪原,清冷肃穆,瑟瑟冰寒。
陈敬玄凝目片刻,突然喃喃低语了一句:“幻境?”
慕咏笙赞道:“陈师兄好眼力,这幻境多少有些玄门前辈的心血,居然被你一眼堪破。”
陈敬玄从容道:“啊,我毕竟在‘三玄幻境’之中呆了那么多年,乍看之下,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脱口而出,倒是失言了。”
“陈师兄又没讲错,何来失言一说?”
陈敬玄眉头微挑,稍稍偏头望向慕咏笙。却见后者不动声色,拨开面前的竹枝,缓步向前走去。
竹林之间没有特别修的道路,但许是被走的多了,有些地方也能看出疏密来。这次行的更短,只数十步,陈敬玄已能看见目的所在。
在竹林中间,兀的空出一块地方,一座木质的小屋,就立在三人眼前。小屋极为简朴,除了窗户,墙壁与门俱是素色的,屋外连个挂的灯笼都没有。门口离地还有段距离,要踩上三五级木头做的台阶才能入内。此刻透过纸窗,能看见里面昏黄的灯火,在外面一片冷莹莹的银光下,这一点灯火看上去竟是世间最温暖的去处!
陈敬玄忽然感到了紧张,衣袖下的手指缓缓的、但重重的摩挲起来。
“师姐。”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萧瀛轻轻拉了拉慕咏笙的衣角。
慕咏笙一脸疑惑,回过头来:“怎么了?”
“待会师傅若真要罚我,你可得替我说情啊!”萧瀛低着头,小声的嘟囔着,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可怜兮兮的对慕咏笙道。
慕咏笙不禁噗嗤笑了出来:“我呀,还以为你从小任性,什么都不怕的!放心吧,师傅最疼爱的就是你,一定舍不得重罚于你。只是这次你真要好好反省,以后不许再胡闹了,知道吗?”
“我知道了。”萧瀛小声的应道,可脸上忧色不减,显然慕咏笙的劝慰没起多大作用。
“她能知道什么!”萧瀛话音未落,突然一道厉声响起,这声音浑厚,听起来内劲充盈,短短六字,竟如气浪一般从小屋内传来。陈敬玄与萧瀛都变了脸色,只是一个是惊讶之中带着些紧张与希冀,另外一个,却是无比难看。
“师……师父。”
看来这屋内的,就是静云大师了。
“瀛儿,多年来我疼你护你,平日里你在这云踪峰上耍些小聪明小性子也都由你去了。只是这次,”屋内的人顿了顿,似乎震怒之下仍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怒气,“只是这次我若轻饶了你,只怕你日后不长记性,还要惹出许多事端,反倒是害了你。”
“是,弟子知错了,弟子甘愿受罚。”萧瀛垂下脑袋,似乎认命般。
“你明白就好,我已命人在‘反躬室’准备妥当,待会你就自己去吧。”
萧瀛听到‘反躬室’三个字,像是惊恐万分,脱口而出道:“反躬室?”
一旁的慕咏笙显然也吃了一惊,求情道:“师父,玄阳峰那边的师兄们已被弟子安抚妥当,他们答应了不会追究。况且此次小师妹惹出出事来,尚未酿成大祸,她自己也知道错了。还望师父从轻处置,给小师妹一个机会。”
屋内没了声音,这竹林一时安静下来。良久,才听见屋中之人缓缓道:“咏笙,尚有客在,你还是速速带你师妹去反躬室吧。”
这声音低沉,其中已明显露出不悦之意。慕咏笙虽多有诧异,但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容忤逆,心知多说无益,只好弯腰抱拳,行了一个晚辈之礼,应道:“是,弟子明白了。”
萧瀛听到话说道了这份上,也像认命一般,不再多言。
“陈公子初到敝派便为劣徒周折,贫道实在惭愧。”屋内之人话锋一转,却是对陈敬玄道。
陈敬玄在旁已侯多时,方才静云大师处罚萧瀛,他虽有心求情,但一想毕竟外人,况且两人间另有要事要谈,只能闭口旁观,默默在心中为萧瀛不幸。此刻听到静云大师与自己说话,忙回道:“大师言重了。”
“闲事已了,公子久立屋外,多有怠慢,还请公子进屋内一叙吧。”
“是。”陈敬玄抬脚向前,稳步向小屋走去。原本紧闭的屋门自行开了,但还是未见主人的模样。
“咏笙,你和瀛儿先退下。”
慕咏笙深深看了陈敬玄的背影一眼,听见师父吩咐,躬身道:“是”
随后两人向后退了几步,却未径直走出幻境,而是转了个方向,往更深处去了。看来这所谓的‘反躬室’也是在这凌云瀑中,幻境之内。
陈敬玄进了小屋,如在外面所看见的一样,屋内的桌上果然是有一盏油灯,如豆一般的烛火正轻轻跳动着。灯不算亮,但还是把小屋内的模样清清楚楚的照了出来。
屋内和屋外一样的朴素,只是多了些家具摆设。屋子正中靠门的地方是那张摆着油灯的竹桌,,桌旁只放了两条凳子,想来是平日访客不多,也就不必摆满了。往里一点就到了头,墙上空无一物,既无画像亦无神龛,却在墙边摆了一副香案,案上正续着香火,也不知拜的是什么。右边是一道竹制的屏风,在那之后想必就是静云大师的卧处,只是陈敬玄就不宜细察了。
左手边,是一处书房模样的隔间,内里也有一张桌案,却是红木做的,上面放着纸墨笔砚。此时门帘都被敛到两旁,在桌后坐的,便是静云大师。
她虽说不上是迟暮,可也绝对算不得年轻。头发即使都白了,但还是精精神神的梳成了发鬓。面庞上恰到好处的点缀的几道皱纹,使她看上去既不是显得特别苍老,但也没有那种过分年轻的怪异。想必喜怒哀乐时,这皱纹也能带出不少的生动色彩了。她身穿一件白色道袍。布料看起来实在是有些久远,已被洗的有些发灰,却更衬的她淡雅出尘。
即便现在她已不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但陈敬玄还是能看出,她年轻时,绝对是个能摄人心魂的美人。
此时,静云大师也在细细打量着陈敬玄,二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竟是相顾无言。
良久,静云大师方才收回目光,兀自点了点头,轻道:“不错。”她说话时,脸还是紧绷着的,让人即使受了称赞也与她亲近不起来。
陈敬玄神色一动,这才躬身行礼:“晚辈陈……”他忽然顿了一顿,像是被人堵住了嗓子。又道:“故人之子,见过静云前辈。”
静云大师的身子好像微微僵了一下,然而面色如常,抬手道:“不必多礼。”
陈敬玄又直起身来,目光微垂,盯着前方红木案的桌角。静云大师也不招呼她落座,自顾坐在案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屋里一时又静默下来。
她沉吟半响,抬眼看向眼前的年轻人,突然问道:“陈道一,现在如何。”
陈敬玄听此一问,身体微震,目光中划过一抹厉色,微微抬起头来看了静云一眼。但只一瞬便消于无形,又将目光垂了下去,口中回道:“他有我师父照看着,该一切都好。”
静云大师点了点头,像是被勾起了往日回忆,喃喃道:“我与他,也有三十年没见了。”
陈敬玄似乎也隐隐被触动了心中某处,口中冷冷道:“是,整整三十年。”
静云大师看着他这副样子,好像自己也忽然跟着激动起来,只见她闭上双眸,深吸了几口气,随后从面前的案上桌角边的一叠宣纸里抽出两张,铺陈开来。从架上拿下一支狼毫毛笔,蘸饱了墨,身子也伏了下来。
她是要写字了。
陈敬玄静静的看着她做完这一串动作,然后凝眸向纸上望去。
“时光似水,世事如棋。”
屋中似乎有谁轻轻叹了一声。
静云大师一联写罢,抬起眼来,眉毛微挑:“这副字,你认出了几个?“
“认出了八个,但到晚辈心里的,不过两字。”
“哦?”静云大师似乎来了兴趣:“你倒说说看,是哪两个字?”
“‘时光似水潺潺过,世事如棋局局新’,大师的八字想讲的,不过是‘不争’二字罢了。”
“不争?”静云大师在心里细细品味了这两个字,然后点点头,对陈敬玄道:“你似乎很失望?”
“大师自有风骨,晚辈焉敢强求。”陈敬玄目光垂在地上,语气不咸也不淡。
“风骨?哼!”静云大师冷哼一声,甩手把笔扔在了一边。那笔尚未干,墨汁星星点点的洒在了案上,看上去尤为突兀刺眼。“我若真能守得住我的风骨,那青天峰,我早就杀上去不止千百回了!”
此时若有玄门弟子在场,恐怕下巴都要惊到地上。陈敬玄也不由讶然侧目,只见静云大师似有大不平,胸口起伏良久,全没了素日里的高人模样。
这位在玄门内德高望重的尊长,竟说出了如此大不敬的话。
陈敬玄见她这番模样,眼睛微眯,试探道:“大师似乎并无不争之意?”
静云心潮澎湃,平复一番,单手托起那张宣纸,心中好像又回想起往日旧事,口中道:“当年陈道一来玄门复命,下山前夜,到我云踪峰上,千叮万嘱,最后就给我留下了这八个字。这三十年来,我写了千千万万遍,可‘不争’二字,却始终没有写到我的心里。”
她看着手中墨宝,眼里哀痛渐甚,凄然道:“这是有多久的岁月了?斯人故去多年,我却无能为力,如今更是只能躲在这竹林院内,日日写着到不了我心里去的不争!”
“大师对旧友的情谊,故人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倍感欣慰。”
静云放下那张宣纸,收敛起情绪,转脸看着眼前这位古井无波的年轻人:“那你呢?”
陈敬玄抬起眼来,望向面前的静云师太,深吸口气,缓缓道:
“利而不害,为而不争,此乃天道,乃圣人道。可惜晚辈凡夫俗子,又在红尘爱恨之中浸淫多年,此等境界,大师都到不了,晚辈又怎敢奢望?”
他目光灼灼,眼中坚定之意愈发深重。只见他寸步不让的盯着静云,声音虽轻,可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斩钉截铁:“我此番前来,就是要跟玄门一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