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忽然就下起了雨。
  已是初秋，多少有些冷意。
  离敬仙楼十里外，一处荒野之上，却有两道人影，不顾这寒冷的风雨，立在这里。
  看穿着，两人一老一少，一仆一主，在这雨夜跑到荒郊野外来本就是一件怪事，然而更怪的是，主人模样的少年竟垂首站在老人身后，态度恭敬。而那老人更是昂首而立，丝毫没有恭维身后少年的意思。
  他们简直像是穿错了衣服。
  天上已不见星星，一轮明月也被阴云所遮，缩在看不见的地方，将本该洒向大地的月华都收了去。
  风雨潇潇。
  良久，老人开口道：“你实在不该跟玄门的人动手。”
  那年轻人听了，全身一震，仿佛又想起白天种种，脸上掠过一丝不甘之色，抬起头来，却不是那纪长风是谁？
  只听他恨恨说到：“今日固然是孩儿鲁莽，只是那萧瀛也未免欺人太甚，仗着玄门势大，也太不将我风冥海放在眼里。”
  “女儿家罢了，娇生惯养，性子刁蛮。你若与妇人都如此计较，将来又如何成事？”老人依然负手而立，连头都未转过来，接着道：“况且她的师傅与当年那人的纠葛千丝万缕。耳濡目染之下，便是对我风冥海有所敌意，也不足为奇。”
  “是孩儿大意，忘了这一层了。”
  “你要记住，欲成大事，心思谋略，手段城府，缺一不可。凡事行一步必思三步，能忍常人不能忍，方才对得起你的宏图大业。”
  “是，孩儿受教了。”
  “不日便是玄门试，经此一事，无论如何，你这天玄一行，都不会太顺畅了。”
  “哼！父亲不提还好！今日若不是半路杀出个陈敬玄，从中拨弄口舌，我与天玄的关系，也不会变得如此之僵。何况…………”纪长风语气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森然杀意，冷冷道：“今日我着他一道，失策败了，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尽失。此行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是要在天玄山上向他讨回来的！”
  “哦？”老者闻言，竟是轻笑一声，道：“我且问你，若是没了那一手之约，再让你与他一较高下，你有几成把握？”
  “这……”
  “据我所知，那陈敬玄也算是天纵之才，七岁修道，十岁之时更有天玄首座云机子亲临紫羚山，设三玄幻境助其修炼。如今道行，只怕你也是有所不及的。更何况，”老者顿了一顿，语气中突然多了一丝凝重，“你别忘了，他的父亲，可是当年名动神州的陈道一。”
  “即便如此，父亲难道就让孩儿这么算了不成？”
  “也不尽然。面子，总归是要讨回来的。只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玄门试上，你们若是遇上了，用何手段，自然都随你。但此行玄门试为一，另更有要事在身，我不想在天玄山上横生枝节。你可明白？”
  “是。倒是便宜了那小子了。”纪长风冷哼一声，眼中颇有不平之色。但父亲一向威严极重，他既交代，自己自然不敢不从。“只是父亲，孩儿实在没想到您居然会扮作家丁仆人随人马而行，刚才在客栈竟未曾认出。”
  “呵呵。”老者听到此话，轻轻一笑，悠悠转过身来，面向纪长风。只见他虽然身着粗陋衣服，身躯略显佝偻，但狭长的双眼中精芒暗涌，一张脸上精明权谋之色尽显无遗，便不知道他乃一派之尊，也能看出是个工于心计的人物。
  此人自然便是风冥海当代首座——纪天水。
  只听他道：“若是连你都骗不过，如何骗过那精于事故的云机子？”
  “是，孩儿日日侍奉父亲都不曾认出，看来那云机老道也是断然分辨不了的。”纪长风奉承道。
  “但还是要多加小心。数月之前，我曾给天玄去信，说我恶疾突发，难以成行。云机心思深沉，只怕不会全信。虽不至于以此便猜到我们的计划，可以他的城府，对你，对风冥海，定然会加以留意。你上山之后，定要步步为营，不可轻浮莽撞，以免被云机察觉，坏了大事。”纪天水面色凝重，沉声道。
  “孩儿明白。”
  “还有，我的身份，不可让你田雷师叔知道。他性子憨直，恐怕容易漏了风声。”纪天水似乎还不放心，又叮嘱道：“另外，上山之后，你不可随便前来见我。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轻易和你见面，明白吗？”
  “是，父亲教诲，孩儿谨记。”纪长风抱拳应道。随后环顾周围一番，压低声音问道：“不知那些鬼域的前辈…………”
  “住口！”一向风轻云淡的纪天水突然面上划过一抹厉色，还不待纪长风说完，厉声截道：“这两个字，不管人前人后，我不希望再从你的嘴里听到！”
  纪长风经此一喝，满脸悻然，低头道：“是。”
  纪天水见他称是，神色缓和下来，道：“长风，此事牵扯甚重，由不得我们大意。这次的计划，我已是压上了风冥海一派千年来的命脉，这天玄一行，对我们来说，更是龙潭虎穴，不能掉以轻心。”
  “孩儿知错了。”
  “嗯。别的事情，你不必操心，一切有为父掌控。你只管静心准备，全力以赴，应对玄门试便可。天色晚了，回去歇息吧。”
  “父亲不回客栈吗？”
  “我约了人。”纪天水淡淡道。
  “啊，是鬼……”纪长风话到嘴边，但见纪天水一眼瞪了过来，生生又将剩下的字眼咽了回去，忙道：“是……是，父亲保重，孩儿告退。”
  说着，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晚辈之礼，缓缓退去了。
  空旷旷的荒野之外，只剩下了纪天水一个人。
  雨势渐小，但依然清冷非常。离天亮还有段时辰，月亮依然隐在云后，吝于将光华洒向这荒野之地。
  四野茫茫，不闻人响。
  突然起了雾。
  黑雾。
  原本正闭目养神的纪天水睁开了双眼，看向那团浓雾来的方向，脸上虽然依旧是古井无波，但藏在袖中的双手，还是微微抖了起来。
  原本的小雨忽然变大了，如豆一般的水珠打在大地上，打在巨树上，打在土丘上。但诡异的是，这样的雨势，居然没有雨声。
  更冲不散那团浓雾。
  没有鬼哭，没有狼嚎，天地却凄厉起来。
  这是无声的凄厉。
  在这无声的凄厉之中，那团浓雾渐渐起了变化，慢慢凝成一团，随后化作了一个人影。
  纪天水终于放下了首座之尊，竟如之前纪长风一般缓缓弯腰，行了一个晚辈之礼，受着风雨，对着黑雾。
  “晚辈风冥海首座纪天水，见过先生。”
  黑雾散了，人影的轮廓更加清晰可见。
  只见他背朝纪天水，负手而立。一如方才的纪天水背对着纪长风。
  “你儿子，似乎有些沉不住气。”这声音阴冷，刺人心扉，便是纪天水，听到耳中也仿佛感到了透骨凉意。
  “犬子年轻，尚需调教，还望先生见谅。”
  “嘿嘿，你的儿子，调教的好不好，你自然会比我们更加上心。只是我们不想因为竖子，坏了大事。否则……嘿嘿……”
  “是……是，多谢先生。”纪长风的声音竟有些微颤动，不由暗暗咽了口唾沫。
  “话说回来，白天里，那个自称陈敬玄的小子，修为很是了得啊。”
  “他师出名门，又得云机子另眼相看，大力栽培。犬子技不如人，晚辈倒不是很意外。”
  “嘿嘿，你又怎么知道，他真的是紫羚山的陈敬玄？”那人影怪笑道。
  “什……什么？”纪天水不禁愕然，显然一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那人影没有答话，仰头看着这凄风苦雨，寂远寒山。
  良久，一道声音透过漫天风雨，阴恻恻的在这荒野之上响起：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