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刚醒。
  一处向阳的山坡之上，野花缱绻了一夜，渐渐随着阳光舒展而开，朝露折射出点点光芒，将一片绿色之上点缀上琉璃般的色彩。
  一道溪流从坡上一眼山泉之中流出，顺着青山的线条淙淙而过，天空仿佛也得到了润养，洁净如洗，映的天也高远，地也宁静。
  天高云淡，溪水潺潺。
  曾几何时，自己要的，也不过是这般悠然光阴么？
  李风伫立在山坡之上，这么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兀自笑笑。
  尘世无牵挂，情仇不沾身么？
  谈何容易。
  但眼前此景实在静好，让人慵懒，令人心醉。
  呆上片刻也好吧。
  可天公仿佛有意违他心思，一道苍老声音，硬生生将他从这怡然画面中拉了出来：“风儿。”
  他睁开双眼，仿佛不舍的又看了看眼前美景，随后微微甩了甩头，片刻后便又换上那副平时的淡然面庞，对来人微微行礼，恭声道：“师傅。”
  却不是那老者是谁？
  “可还顺利么？”
  李风仿佛有难言之处，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稍稍顿了顿，犹疑道：“这…………出了点岔子。”
  “哦？”老者虽有此问，但依旧面目含笑，对李风淡淡道：“出了何事。”
  李风整理一番思绪，将那驿站中之事如实说了，老者只是安静听着，双目微闭，却无半句言语。
  “那重伤之人已被弟子救治，暂时性命无碍，现还在驿站之中，想来该是能问出些什么。只是此间之事毕竟超出预料，不在计划之内，弟子机变不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故而将其先行安顿，前来请师傅处置。”
  李风语毕，老者却是沉吟良久，缓缓道：“那一队人马遇袭，璇玑木如何？”
  “这便是计划之外的地方了，弟子已查看驿馆各处，全无璇玑木踪迹，看来已是被人捷足先登，想必除开我们，还是有局外之人对此物抱有心思的。”李风答道，随后看向老者，脸上隐隐有希冀之色，“师傅可能猜到是哪方人马么？”
  “人马？”
  “是，这一队乃是紫羚山精锐，其中更有似陈敬玄一般年轻一辈之翘楚，弟子粗陋察之，发现驿馆中无论人畜，死状并无太多挣扎，显然下手极快，死前也未引起他人防范，料想一人难以为之。恐怕……恐怕是一方势力”说到最后，李风语气之中微有凝重之色。
  “嗯，如此，倒也是麻烦…………”那老者皱了皱眉，双手负于身后，慢慢踱了几步，随后道：“你我猜忌也是无用，看来其中详情，还得去问问那幸存之人，走吧，去那十里停驿馆看看。”
  说罢，老者随手捻起剑诀，腾空而起，转身欲走，李风亦祭出仙剑，跟在其后，然而，抬头间，李风却是发现老者身后几处细小的破洞，明显为剑气所伤，不由稍稍讶异了一番，随即转头深深地看了远方一眼。
  那里，是陈道一被困得方向。
  “嗯？怎么了？”老者发现李风细微的动作，问道。
  “没事，只是想问问师傅，那陈道一…………”
  “无碍，陈道一道行虽高，但有我布的阵法，设的异宝，亦是难以脱身，不致坏我们大计。”老者笑笑，对李风道。
  “自然，师傅出手，徒儿不该有何怀疑的，只是见师父似受轻伤，心中稍有担忧”
  “无妨，不过大意了些，”老者闻言瞥了一眼后背，轻笑道，“走吧。”
  “是。”李风点了点头，随即不再迟疑，跟了上去。
  两道毫光冲天而起，径直向远方去了。
  待得两人到那十里停驿站之时，已然正午，日头由清晨的明媚变得毒辣，只是此时十里停驿馆中的模样，却是多少令人发寒的。
  老者跟着李风，查看了后院，客房，在那成山的尸体之前，即便是他的那淡然心境，也是不由的皱了皱眉，不过不曾久待，稍作停留，便到了李风安置那伤者的偏厅。
  “你说你还未曾问他什么？”老者面色微沉，盯着那还在昏迷的重伤之人，轻声对李风道。
  “是，”李风看了那人一眼，眼中划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此人伤势极重，不光经脉断了十之七八，五脏亦是曾受重击，弟子细查之下，却是发现此人全身无一处伤痕，但失血颇多，看来伤人者内功修为极深，震断经脉五脏，血气内渗而出，方成此状。”
  老者点了点头，静静绕桌子转了一圈，又凝神端详片刻，突然皱了皱眉，抬眼微带讶异的看了李风一眼。
  李风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仿佛不敢与老者四目相对，将头埋了下去，说话似也多了几分沉重：“弟子怕他熬不过，而我们又对此事尚无头绪，所以…………所以弟子擅自做主，将‘绝灵丹’给他用了。”
  “‘绝灵丹’以药力强摄心智，逆天夺魂，除非伤者头颅被砍，否则固然服药之人已经气绝，亦可强召魂魄，留一丝清明，强撑数日，可时日一到，服药者却也必死无疑，且魂魄尽散，不得往生，这些，你都是清楚的。”
  “是。”
  “他已至如此，性命早晚是要没的，只是这三日五日，于我们，却是重要了些。你做的，倒也无可厚非，至于往生之说，从来玄之又玄，我们，是不必轻信的。”老者看着李风，脸上神色竟罕有的复杂，那是六分平淡夹着三分怜悯和一分追忆，想来竟是有了感慨，“你不必自责……”
  “弟子明白，只是眼下该当如何，还请师傅明示。”李风深吸口气，抬头看向老者，却是没了沉重之色。
  那老者听李风如此截道，倒是稍稍讶异了一下，却也没有动怒，只是深深地看了李风一眼，随即又低头看那伤者，沉吟片刻，道：“先将他弄醒吧，发生什么事，弄清楚再说。”
  说罢，老者暗运气力，屈指连弹，数道气劲从其袖中射出，似缓实急，接连打在那伤者胸口之上。
  “咳咳……”一阵轻微的震颤之后，那人终于悠悠然睁开了双眼，只是不知怎的，一双眼里却是少了许多光彩，连重伤之下该有的虚弱感似乎都是没有，十分空洞，不似常人。
  李风看了一眼，身体竟也不着痕迹的抖了一下，随后干脆闭上了眼，再不多言一句，只是左手却是紧紧握着，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老者看着那人，也是眉头微皱，但终究不似李风一般心神动荡，正色道：“这位小友，老朽乃天玄中人，陈首座如今已至玄门，不便折返，特派我等前来，不知发生何事。”
  那伤者听闻此言，脸上竟也似划过一道激动的神色，无比艰难的动了动脑袋，看向那老者，眼中却还是空洞无光，嘴中喃喃问道：“你，你们，可曾救下我家少首座。”
  “没有，我们一路前来，路上并无他人，小友，究竟发生何事？”
  “昨日，你们接走我家首座之后，我们赶至此处歇息，却不想，入夜遭袭，来者修为深厚，匿迹手段高明，待我们发现抵抗之时，外围驿馆守卫已尽数被拔，我门下巡夜看护之人亦多遭不测，少首座奋起拼斗，却也是不敌，只得拼命遁去……”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设伏之人有多少人马？”老者截道，眉间有隐约忧色。
  “我是少首座贴身之人，事发之时，我刚从少首座屋内出来，却是一个照面就被来人打成重伤，少首座拼斗之时暗令我先行……咳咳，暗令我先行遁走，事后前往玄门求援，我拼死脱困，藏在那前院井中，少首座引开贼人之后，我等了数个时辰未敢露面，却不想又来一人，我……我，以为是少首座已遭不测，贼人复回，心中一时悲愤，想出来与其鱼死网破，出来后却发现原来是这位道友。”说着，他看了门口伫立的李风一眼，接着道：“来者我只见到一人，暗里可能另有人马。”
  “那璇玑木呢？”问话的却是李风，声音隐隐有些焦急，盯着桌上之人。
  “璇玑……璇玑木？”那伤者眼中浮现出一片迷茫之色，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李风，却是无神的眼睛缓缓睁大了起来，语气中，竟然第一次夹杂了惊恐：“对！是！那人定是为了璇玑木而来，才下此狠手的！”
  李风一怔，随即与老者对望一眼，只见老者微闭双目，缓缓摇头，却也看不出再多神色。
  “璇玑木，璇玑木……”那伤者双目睁得浑圆，仿佛惊恐之色都僵在了脸上，时间久了，竟有些瘆人，口中喃喃自语着，但也没了太多情感。
  那老者微沉片刻，凝声问道：“小友，你可记得，那设伏者，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不寻常之处，不寻常之处…………”伤者脸上浮现出一片思索，脸上可怖的表情也淡了些，“那人全身黑气腾腾，用的，也好像不是修真的道法。”
  老者全身一震，心中暗暗确定了什么，脸色也微微沉了下来。
  李风却是一愣，刚想追问，却见到那老者暗处轻轻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问。李风尽管心中疑惑更甚，但终究师命难违，因此在心头强压了下来。
  老者见李风缄口，转眼又看向了那伤者，眼中忽然多了些怜悯的神色，问道：“小友，你叫什么名字？”
  李风在一旁听了，猛然抬头，看向老者，但见那老者满脸慈悲之意。只是他看到此景，却不知怎地，心中划过一阵悲意，随即似乎都不敢再看那桌上之人一眼，竟是决然的转过了头去。
  老者仿佛没有注意到李风的动作，依旧微笑的看着那伤者。
  “程无水。”那人看着老者，空洞地脸上好像也轻笑了一下，缓缓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他看见那慈悲的老者伸出了手掌，轻轻覆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黑暗，随之将自己湮没了。
  程无水，程无水。
  该又是一个在无人夜间狠狠啃噬自己心脏的名字吧。
  李风的背影此时亦多了几分萧索，他缓缓闭眼，这般想着。
  可有谁在乎呢？
  那老者看着紫羚山年轻弟子已经没了头颅的尸体，慢慢摩挲了几下手掌，口中轻道：“你该清楚，我若不如此，他死时痛楚，该是这千倍万倍的。“
  李风轻轻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手掌轻轻于虚空划过，光芒一闪，却是多了一柄银色仙剑，剑柄之上两龙盘踞，此时正发出淡淡的光彩。
  正是那冥龙剑。
  老者见到此剑，瞳孔微微一缩，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这是？”
  “冥龙，我进庄内查探之时发现的，方才紧急，来不及与师傅细说，师傅勿怪。”
  “不妨事，不妨事，拿来与我看看。”老者一双眸子死死盯着那仙剑，从李风手中接了过来，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仿佛还是不确定似的，沉吟片刻，缓缓打了一道真气进去，但见那剑柄之上，龙腹之内的地方，顿时亮起一道紫芒，不声不响的将老者的真气散去了。
  “果然是冥龙！”老者见真气被阻，脸上凝重之色更甚，剑横于前，缓缓道，“这星妖禁的气息，是仿不了的！”
  “师傅，如今横生枝节，我们的计划…………”李风看向那老者，问道。
  老者眉头紧蹙，显然心中也是风起云涌，思量盘算之中，李风见状，不敢打扰，却是自顾走出了屋去。但见天高云淡，一片大好天气，可谁又知道，这晴天白日里，这么一处驿馆之内，却是折了多少冤屈亡魂。
  “风儿。”李风转头，见老者不知何时跟了出来，站在自己身旁，但也是抬头望天，面色平淡。
  “是。”
  “这些事情，虽然远超我们的掌控，但，未必不可补救。”
  老者顿了一顿，又道：
  “如今璇玑木虽失，可却意外多了把冥龙仙剑。此剑乃玄门亲传紫羚，多半也是陈道一传给陈敬玄的，来日向他人解释一二，倒也顺理成章，亦可证明你的身份。紫羚山浩浩然一队人马，虽尽数折损在此，非我本意，对我们的计划也多少有些妨碍，可为师亦有了应对的办法。只是，这样一来，这条路，却又凶险了数倍，你当真还要走么。”
  李风一愣，却是没想到老者此刻问出来的，竟是这一句。
  “来日方长，若我们现在收手，从长计议，该有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是能多一成的胜算，还是两成？”
  老者被这一截，一时语塞。
  “师傅，这三十年，徒儿如何过来的，您该最清楚。”李风喃喃道，似是低语，却语气犹坚。“我曾经给过自己一次机会，只是天不佑我，将我逼迫至此。更何况，当年是您把我带上这条路，如今，师傅想退却了吗？”
  “呵呵，我一把老骨头，自然无需退路了。只是……”老者语中突然多了些许伤怀，“只是你还年轻，来日可期，为师怕你惨淡经营这么多年，却在此时要侥幸行事，最后若落得一场空，会抱憾终生。”
  “如今我已行将至此，却是万般不能回头了。”
  李风一言及此，却是神色坚定，面对老者，几乎寸步不让。
  只是谁得眼神里，还有淡淡伤痛。
  “罢了，罢了！”老者见他如此，也只能连叹两声，“其实我也知道，我是拦不住你的。”
  “师傅…………”
  “我知道你心中疑惑什么。伏击紫羚山的人马，虽在我计划之外，却是情理之中的，只是此事牵扯过大，情由复杂，你大事未竟，如今却是不必分心理会这些，我也是万万不能告诉你。”
  李风还欲追问，但看到老者神色决然，也只得将心中疑窦按了下去，应了一声：“是！”
  “你附耳过来，为师教你应对之策。”
  李风大喜，赶忙上前。老者低声教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李风脸上神情一阵变幻。
  半响，李风听完，退后一步，犹疑道：“师傅，这…………”
  “此路虽然凶险，但以我们目前的处境，这是最好的法子。”老者双手背负，仰首道：“如今，只能放手一搏了。”
  李风垂下眼帘，叹了口气，咬牙道：“一切谨遵师傅安排。”
  老者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天空，但见得驿站院落之上，晴空万里，只是这澄净之中，却似有一道蓝光，纵横游弋，几与天色一体，若不细查，难以发觉。
  “这‘碧海湮灵罩’，你用的还顺手么？“l
  李风顺着老者目光望去，看向天空之上，答道：“自然。方才离去，心中担心离开之时有旁人无意窥探此地，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故用其将此地隐去。“
  “嗯。“那老者点点头，随即伸出手来，五指向虚空一抓，只见原本澄明天空，突然漾起道道波纹，好似深海倒扣于天穹之上。那水波，层层叠叠，直搅得空中白云艳阳都看不真切，偌大的院子，竟在此时暗了不少。但片刻后，却如长鲸吸水，一道微弱金光一闪而逝，只见那老者手边已多了一件小瓮，天空也恢复了本来的明媚。
  此物呈金色，于瓮口处，有一道道水波花纹，蜿蜒曲折，宛如实物，晶莹透彻，如梦似幻。此时它无托无靠，却悬于半空，正滴溜溜的转着。
  “此物虽在修炼争斗之中无甚用处，但其内可蔽万物生灵，外人若无大道行，难以察觉万一，却另有一番玄妙。你此去凶险，多有劫难，这东西，你也带着吧。”老者手指摩挲着“碧海湮灵罩”，随后伸手将其递给了李风，李风迟疑片刻，还是郑重接过，仔细收好。
  做完这些，李风却没抬起头，仍低低垂着，看着地面，也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老者见状，亦未打扰，于一旁负手而立，静静站着。
  约过半响，那老者终于开口，却是将手搭在了李风右肩之上，道：“你去吧！”
  李风抬起头来，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些什么，末了，只是深深看了老者一眼，然后，转过身来，决然离去。
  刚行两步，却见李风忽然回过头来，还不待老者说话，竟是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的对着老者，磕了三个响头！
  “不肖弟子，今日拜别！还望师父……珍重！”